见江山/孤要登基(85)
怀明:“务必保重身体。”
程千仞:“……你们也好好休息。明天多吃点。”
他送别众人,回到小院,长舒一口气。
花窗里亮着一点暖黄色烛光。
程千仞突然庆幸,以他们的修为大可通宵看书或练剑,否则今晚谁睡主卧,谁睡偏房?
他关上房门,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那个傅克己,你多小心他。”
程千仞怔了怔:“什么意思?”
“他最初请你做山主,是为化解剑阁之危。”朝歌阙见他还不明白,耐心解释道,“如果你真的突破失败,将使剑阁陷入更糟困境。他一心只有门派荣辱,如何不怨你?”
程千仞:“你多虑了。老傅不是那种人。就算我失败,他也不会说什么,就像其他弟子,不会因此鄙薄我、责难我。他刚才没来,肯定因为有事要忙。”
朝歌阙沉默片刻,轻声嗤笑:“你二人恰如剑阁双璧,肝胆相照。”
程千仞没仔细揣摩他语气,点点头:“嗯!”
朝歌阙哗啦翻过一页书。
程千仞才反应过来,‘剑阁双璧’可不是好词,看宁复还和宋觉非什么下场……但他以为,自己与朝歌阙关系已经缓和,于是很直男地没有多想。
后来傅克己与邱北来看他,已是第二日辰时,他们坐在小院说了些话。
同一时刻,山门开启,山下聚集的八方来客陆续上山,被安排住进客院。
时值乱世,众说纷纭。
剑阁烟山精锐弟子远赴白雪关,澹山山主程千仞突破失败,战力折损,傅克己独木难支。却早已宣布举行开山大典,开弓没有回头箭,覆水难收不外如是。
多方倾轧,风雨飘摇。强敌环伺,无人独当一面。
“法器、灵脉、宗门祖辈基业,经过这一遭,能不能守住?”
相比外界,剑阁里的气氛更显平静、肃穆。
每个人脸上不见惶恐,每件事按计划施行,有条不紊。不管客人们怀着怎样的心思上山,主人总该招待周全。
程千仞出关后,请教过朝歌阙如何穿戴那套厚重、繁复的礼服,好不容易学会,怀清怀明却带了一套崭新的给他。
“山主,这一身窄腰窄袖,绣满符文,结实又利落,打架不累赘。”
天色未明,朝歌阙为他整理衣领,抹去最后一道微小褶皱:
“安心,我就在这里。如果来了你应付不了的人,我会传音给你。”
“好。”程千仞点头,忽然回过神,无奈笑道:“我不紧张,也不害怕。”
哥是见过世面的人。
朝歌阙:“行了,去吧。”
程千仞穿着一丝不苟的礼服出门了。
仪仗队数百人,有人持鹤羽扇翣、有人举华盖。多而不乱,旁而不杂。
开山大典,先要祭拜天地、再去宗祠祭拜山门前辈。他看到了秋暝真人的牌位,又想起院子篱笆边,天天路过的小土包。
程千仞只管跟着傅克己。傅山主上香他上香,傅山主鞠躬他鞠躬,然后听众人念诵道经、撞响古钟。
礼乐恢弘,仪式漫长。剑阁众人却没有丝毫急躁,因为仪典结束后,便该开始晚宴,招待来宾。宴会上,他们需要显得足够镇定、沉稳。
云顶大殿开阔,殿内列席整齐,高朋满座。
各派掌门长老互相见礼,低声寒暄,人们笑得一团和气,气氛热闹轻松。
“哐。”
殿门裹挟夜风打开。
众人向门外看,殿内招待宾客的剑阁弟子一齐行礼:“恭迎山主——”
程千仞与傅克己入殿,身后跟着十余位剑阁长老。
“你看他气息雄浑,不知灌了多少灵药强撑。”
“不过是强弩之末,能撑到几时。”
程千仞收回神识,不再听这些自以为隐秘的私语。
宾客打量着他,他也打量宾客,多半是‘老朋友’。
白云观的四位老道,身穿灰色道袍,手拿拂尘。山海宗五人身着深蓝色裋褐,头戴高冠。
穿杏黄僧衣拿禅杖的和尚们来自慈恩寺,为首高僧是监院慧德,他也熟悉得很。
还有清荷派威严老妇、流霞派灵修、扶松派上人等等。
他的目光落在殿西第一排坐席。
按宾客名单,那两方人马,应是代表两位反王来参加开山大典的。
青州王代表是一位白衫年轻人,坐在一众长老掌门之间,笑意从容,毫不显轻浮骄傲。程千仞觉得,此人性情像原下索几分,才得这般重用。
安山王代表是一位褐色绸衣老者,双目神光湛然,有皇族威仪,据说是王府大供奉。身边人对他低眉垂眼,尊敬至极。
程千仞多看了那老者一眼,他说不出哪里不对,却直觉不妙。此人或许有意收敛威压,隐藏境界。
朝歌阙想做什么,或者想让他做什么,是否将在这场晚宴有动作?今夜八方来客,变数太多,如何保证事必能成?
他进殿门短短几息,心思电转,将众人一览无余,已与傅克己走到大殿尽头,玉砌高阶前。
按仪轨和惯例,他二人端坐高阶上首座,剑阁弟子侍立阶下。宾客殿中饮酒祝词。
各居其位,方可宾主皆欢。
两位山主下一刻便要举步登阶。
“慢!”
程千仞心道果然,客人们干坐着等了半日,看似和乐,早已没了耐心。
他转过身。
第98章 迟来的冬至问候┃假作真时真亦假
“程山主年轻有为, 应是剑阁历史上最年轻的山主罢。今天剑阁重新开山, 大喜的日子,我们都来贺一贺你啊。”
手持拂尘的白云观老道行了一礼。
程千仞还礼, 笑了笑:“观主客气。请坐。”
老道没有坐, 只向一旁退开两步。
“山海宗也来贺程山主!”
陆续有人从坐席间站起, 走到大殿正中,站在程千仞面前。
大家说着祝词, 程千仞依次还礼道谢。这幅场面热闹喜庆, 教人挑不出差错。
但它不该出现在这里。
殿内侍候的剑阁弟子面色凝重。傅克己微微皱眉。
这里是剑阁。
他们不该站在大殿中央。要说话,也该剑阁山主先开口。
程千仞似是知道傅克己想什么, 回头看了他一眼, 微微摇头。
老僧慧德最后一个道贺, 与程千仞互相见礼,转而发问:
“开山大典的仪式已经完成,贺也贺过了。今天晚宴,大家都是为签订盟约, 共同抵御魔族而来, 是吗?”
众人闻琴音知雅意, 纷纷应是。
“大师说的不错!”
“老朽特意带来门派中最善文辞笔墨的长老,好将今夜盛会,编入我派史册。”
气氛发生微妙变化。
白云观老道一扫拂尘:“既然是共襄盛举,总不能变成剑阁的一言堂。”他指了指玉砌高阶:“同在殿中,两位山主何必坐的那么远?”
程千仞面色平静,怀清却忍不住喝道:“过去数百年, 一贯如此,诸位今夜才觉得不习惯?”
“贫道在跟程山主说话,你算什么东西?”
怀清伶牙俐齿,正要回他‘你又算什么东西,也配跟程山主说话?’,被程千仞一个手势拦下,当即低头退到一旁。
慧德见状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他笑声中带着扬眉吐气、报仇雪耻的意味,“从前的澹山山主胸怀磊落,德行高洁,诸位同道当然心甘情愿听他号令。至于程施主,年轻气盛嘛。”
“何止气盛,他凶恶嗜杀,这几年大家有目共睹,难道现在做了山主,从前事就一笔勾销,便可为天下表率?”
“怎么可能,就像当年宁复还杀师证道,难道现在还能回来做山主?有些事情,一旦做了,总要给个说法……”
宁复还算剑阁荣耀历史上的刺眼‘污点’,这般情景,当然少不了提他一句。
在山主示意下,剑阁方面的沉默忍耐,像一种无声退让。使众人愈加有恃无恐,言辞犀利。
程千仞却有点失望,因为他们太没新意,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套。
若有人光明正大地喊一句,‘权威属于强者,你修为不够,不配制定规则’,这次沟通效率还能高点。
偏要翻出道德、大义、以及旧账。
于是第二次听到宁复还时,程千仞淡淡道:“这关我什么事。”
慧德面色微变。
慈恩寺里,此人姿态张狂,态度强硬,放话‘宁复还与人结下的恩怨,尽管找我了断。’
现在一开口就撇清关系,看来突破失败,果然使他修为大损,不得不服软。
谁知程千仞忽然笑了:“你们这么喜欢扯上他,不如我替你们问问他。”
众人惊诧,以至于一瞬间安静。
只见程千仞快走两步,对殿外苍茫夜空喊道:“宁复还,你在不在?”
一片哗然。
“嗤,老朽还当是什么,原来程山主故技重施,又用这一招胡搅蛮缠。”
那些参加过慈恩寺之战的人神色嘲讽。
剑阁弟子搞不清楚状况,面面相觑。
那边程千仞继续大喊:“你要是来了,就出来见我!”
人们盯着他,嘲讽中带点戒备,像看神经病。
他在未明城的春风里问,春风不说话。被人写进市井话本,只留下一句‘不改青山不解恨’。
他在慈恩寺的冬夜里问,冬夜不说话。恰逢顾二与林鹿进门,才不至于让他太尴尬。
直到今天,他对着剑阁莽莽群山,又问了一遍。
空山开阔,天地烛明。
一片雪花飘落。
落在殿顶金色的琉璃瓦上,顷刻消融,留下一点水迹,如晶莹露珠。
露水被风吹散,竟显出一道微小剑痕。像小姑娘浅浅的指甲印,没有人看到。
殿内气氛僵化,争执不断升温。话里话外,说程千仞一无德行,二无神通,如何承担天下之责。
“程山主不言不语,是什么意思……啊!”
说话的人是扶松派掌门,他恰好面向大殿外,忽觉一点凉意落在脸颊。紧接着刺痛袭来,一道血痕自他面庞划过。
洁白雪花中,竟有锋锐剑意。
细碎的破风声响起,密密麻麻。
是无形剑气纵横,割裂空气。
人们转头,眼睁睁看见,夜空千万片雪花飘落!
时至初春,本不该下雪。
场间忽然彻底寂静。
众人屏息盯着那道黑影。天地间只有雪落的声音。
黑影从昏暗风雪中走来,踏进光明。
一瞬间,短促的尖叫声响起:“啊!”
仿佛活见鬼。
那是一位容貌英俊的中年男子,胡茬青黑,布衣陈旧,姿态疏懒。
他像走了很远的路,欺山赶海,风尘仆仆,神色疲惫不耐。
“喊什么,这不是来了吗。”
他对程千仞说道。
明亮、辉煌的映雪剑拿在他手上,剑尖指地。殿中幽幽烛光照着他的脸。
群雄惊惧,忙不迭后退。
案几翻倒,美酒泼洒,烛台掉落熄灭。
宁复还!
他没有死,剑阁风雨飘摇时,他又回来了,带着他的剑。
人如其名,生当复来还。
“东家……”
宁复还挑眉:“怎么,你二人默许突破失败的谣言天下流传,不就是为了引我出现?”
程千仞没有否认:“我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