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印(11)
“‘众生相’是一门除却传给命定之人,绝无可能再传予旁人的秘法,但观想、推演和封印的法门,我那位素未谋面的师叔,想是也学得了一些,”昙山讲完前尘因果,又补了一句,“应也算不得师叔了——我未曾见过这人,是因为师祖圆寂后,他便辞别了我的师父,还俗去了。”
“你师父就这么让他走了?”边涌澜诧异道,“观想推演之术不提,你那师门的封印法阵,怕也是不世出的绝学……”
“佛门无只许进不许出的道理,”昙山淡言道,“缘起缘尽,去留终须随意,且我师门另有一门正心鉴性的法诀,名唤‘菩提九问’,”僧人摇头道,“我师父只是性子随意了一些,却并非粗心鲁莽,那人还俗前已然过了‘菩提九问’这一关,足见他心性端正,本应不是奸恶之人。”
“所以你行前猜测……”
“便是猜测失印一事与此人有关,”昙山点头道,“现下这猜测已可落到实处。”
“…………”
挽江侯默然想到,能对那满镇人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这人怕是用奸恶都不足以形容,若你师父泉下有知,恐怕真要痛疚不已,后悔当年救错了人。
“你可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边涌澜绝口不提镇上之事,只怕僧人自责,“假如那人真还俗了,有一个俗家名字也好找人。”
“那人本法号妙无,还俗时的名字还是我师父为他起的,只是不知如今是不是仍用此名在外行走,”昙山答道,“那人叫做……”
——“夏春秋!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起这个名字吗?”
缘起、缘尽,青年僧人立在道边,目送与自己相伴了二十载的师弟渐行渐远——当然往后也不是他的师弟了——突地大声唤他:“你往后……”
他举起手用力挥了挥,并不顾忌官道上人来人往,只含笑喊道:“望你往后吃得饱!穿得暖!好好的啊!”
——就望你往后吃饱穿暖,平安喜乐,人生百年,从此只过三季,再没有你不喜欢的冬天。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至此,第一个小高/潮已经写完了,断在这儿应该不太恶心人……
抱歉接下来会停更一周左右,我再屯点稿子,然后应该会换一个平台连载,详见微博置顶,到时会连更几章答谢追文的朋友。
PS,大师你这心魔……要不你还是自己再琢磨琢磨吧=v=
第十一章
挽江侯记下一个人名,以便调用各级府衙排查户籍寻人,随即听得客房门扉被轻叩了两声,客栈伙计自外招呼道:“客官,小的给您送饭。”
“先吃饭吧,”他起身去开门,“明天再去翻翻县志,看看其中有无线索。”
饭毕又有两个小二抬了一桶热水进净房,还有个伙计跟在后面,拎了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双手捧予挽江侯:“刚有人送了衣裳来,说是您定的。”
打发走伙计,边涌澜拿过方才出门买的药布,递给僧人道:“去重新裹一裹伤口,切记伤口不可沾水,用热水擦一擦得了,”又打包裹内拣出一套里衣僧袍,一起塞给昙山,“成衣铺里没有你这个和尚穿的衣裳,我让裁缝拿现成袍子改了一件出来,你试试合不合身。”
实际又怎可能不合身——武者看人身形,高矮胖瘦,都是一扫即知。
更何况……挽江侯看着昙山洗漱过后,换了新的僧袍出来,很是不争气地,面上浮起一抹薄红。
更何况先前裹伤之时,他几乎用手寸寸丈量过他的腰身。
好在灯烛火光下,那抹薄红也没人能看得出来。
昙山不觉有什么异样,只道:“涌澜,多谢。”
上一回僧人予他道谢,只是一句普通的谢谢,现下再谢过,话中却添了一丝笑意。
挽江候自己的衣裳都是大内织造,千金难买的料子,但想必知道僧人生性简朴,只让人加急用寻常灰布袍改了一件僧袍出来,这份体贴周道,便是僧人再无知无觉,也能感受出几分。
“大师……”
昙山谢过了人,待要往外间走去,却觉僧袍袖口被人轻轻拉住,下一瞬一具温热的人体便自身后靠了过来。
“大师你是出家人……”边涌澜自身后贴住僧人的脊背,双手环抱住他曾一寸一寸丈量过的腰身,也不知是无赖,还是撒娇道,“出家人最是大方,你不要谢人谢得那么小气。”
“…………”昙山一时无言,心道原来你还知道我是个出家人。
“我是想劝你莫要自责,无论那个叫夏春秋的人干了什么,都与你没有关系,”挽江侯把下颌放在僧人的肩膀上,手臂并未用力,只松松环住身前人的腰腹,“也与你的师父没有关系——自古人心易变,不是谁的错。”
“…………”昙山仍无言语,只轻拍了拍环在腰上的手,那意思挽江侯估摸着,是让自己先放开他再说。
“不放,”挽江侯不仅擅长揣摩人意,更加擅长与人作对,理直气壮地反驳道,“你又打不过我。”
“涌澜,莫再闹了,”昙山终于开口,仍是那副惯常的清淡语气,“趁水热着去洗漱吧,不要着凉。”
“你师父不单救人没有错,便是怕寂寞也没有错,”挽江侯不知打哪儿得出了个“你师父怕寂寞”的结论,兀自说着他的道理,“因为究竟是人非佛——他不是,你也不是。”
“…………”
“昙山……你可是也会觉得寂寞?”
究竟是人非佛,这道理昙山不是不懂得。既然懂得,便是佛子从不打谎,坦白直言道:“年少修行时,确实难免会觉得寂寞。”
“然而菩提九问,既可鉴性,亦可正心。”虽然人心易变,也有曾被菩提九问,声声拷问过的人,怕是早已弃佛入魔,昙山却仍安然笃定地说下去。
“我少时问过自己,后来也许多次问过自己。”
“渐渐问出的答案再无二致。”
“涌澜,修行路上,我不寂寞。”
“…………”
虽是一个不问也能料想到的答案,但待真听僧人亲口说出来,边涌澜还是感到心中一凄、一凉。
便如那一晚的客栈中,他看到有个执念深重、苦苦求索的亡魂,在佛子随意一拂间,便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魂飞魄散,这还是最好的下场。
“……昙山。”
但挽江侯是什么人?那是人吗?那是头没上嚼子的倔驴。
即便知道怀中这个人,与自己之间,相隔的并非方寸之距,而是万丈红尘,他也要把想说的话说完。
“昙山,不管你是佛是人,反正我是个人,”他将嘴唇贴在佛子耳边,慢声低语,一字一字地问他,“所以你为什么不肯问问我……我寂不寂寞?”
“涌澜,我修‘众生相’这门功法,可以勾连天下佛像耳目。”
昙山终推开环抱着自己的手,径自走去外间软塌,盘坐入定,再肯开口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世人不知,若跪在佛前,心中念头,说与不说,佛皆能看到。”
挽江侯躺在里间床上,并未接话,但僧人知道他没有睡着。
“有的人,口中说的是一件事,心中想的又是另一件事。”
“…………”
“有的人心口合一,但所求之事,人办不到,佛也办不到。”
“…………”
“看遍世情百态,便知举世皆苦,偶有潇洒者,却也是假潇洒,否则也不会求到佛前。”
昙山在熄了灯火,冷清寂静的黑夜中,淡声对床上闭目假寐的人说道:“边涌澜,你这个人,倒是真的痛快。”
翌日用过早饭,两人一起去衙门里翻了翻县志。
县志记载,二十六年前,八月初七,夜半地动,城内有民房垮塌破损,幸未多伤人命,城外六十里处却有一处名唤“马山镇”的村镇,一夜之间被山石掩埋,无人生还。
官员流水轮转,如今的县令并未亲历过旧事,战战兢兢地答着君侯问话,每一句都前言不搭后语。
“罢了,你去找几位亲历过当年事的老衙役来,”挽江侯也懒得为难他,吩咐道,“我的身份不要对外声张,也不要对老役提起。”
县令头晕脚软地告退,张罗着找来两位早不当差的老衙役,一姓孙,一姓王,因着不知晓召他们问话的人身份尊贵,对答反而顺畅些。
“当年怎么没组织人手挖石救人?”边涌澜问得只若闲聊,并无责怪之意。
“没得救喽,”孙姓老头啰里啰嗦道,“您去了那地方就知道,马山为啥叫马山,就是因为像匹低头喝水的马,那马山镇建在马头处,山一动,马头整个儿垮了下来,整个镇子被小半座山埋了,咋还有的救。”
“那地方……贵人您可去不得,”王姓老头虽不知道问话的人多尊贵,但想来肯定是贵人,赶紧找补道,“我们这地方,多少年都没有过地动,当年我们都说,那地方是遭了天谴,后来人人都绕着那地方走,可是邪性,不吉利。”
“你们再仔细想想,关于那镇子,除了天谴谣传,还有什么异事?”
挽江侯倒不怪百姓愚昧,以讹传讹——是不是讹传还要两说。
“异事……”两个老头冥思苦想,突然一人一拍大腿,问身旁人,“那个疯子,那个疯子你还记不记得?”
“……哪个?”
“后来披头散发来报官,说他活下来那个。”
“哦!那个疯了的……”
两个老衙役一合计,便又想起来一件旧事:地动转日,晌午有个青年汉子披头散发,哭哭啼啼来报官,先说自己住的村镇被山石埋了,又说了一番胡话。
他胡言乱语道,当夜他和妻小一同歇下,做了一个长梦,梦见自己去了一处仙境,梦醒便见自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孤身站在镇外,不远处整个镇子都已被山石深埋,只他一人活了下来。
因为这番胡言实在荒唐,整个县衙又忙慌慌地赶着救助城中百姓,便只记下了一个遭灾的镇名,将人打发出门了事。
“我还记得当年塞了钱给那疯子,”孙姓老头忆道,“那人穿的破破烂烂,想是真遭了灾,吓着了,我就塞了点钱给他,让他先去吃口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