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印(19)
郡守府占地广阔,扫一眼便知已逾了制,但谁让人家生了个宝贝儿子,反正这么多年也再没人不长眼地去参海陵郡守一本。
内宅妇人本轻易不见外客,但昙山是个和尚,倒没那么讲究,边母忙不迭地迎出来,待要行礼,便见挽江侯一摆手:“免了,您饶了我这一回,别让这和尚看笑话。”
边母是土生土长的水乡女子,身量尚不及边涌澜的肩膀,想去摸他的头,又不敢太过逾越,只拉着他的手,要哭不哭道:“怎么又瘦了?都没个人照顾你……”
边涌澜的胆子再大,也不敢问他亲娘,“您看这和尚适不适合照顾我”,只能嗯嗯啊啊,随口应付几句了事。
“涵儿已经会叫人了,我让他们抱出来给你看看,”边母虽保养得宜,看着不到四十,实则已经是做了祖母的人,叙过几句家常,便让仆妇去叫孙儿的奶妈,口中又念起她最挂心的事,“澜澜,不是为娘说你,你今年都二十六了……”
挽江侯生无可恋地听了一会儿,转头向昙山道:“大师,要不我带你四下转悠转悠,你帮忙看看这宅子的风水得了。”
“怎好劳烦这位大师……”边母既不知自家儿子为何带了位僧人回来,也不知该如何招呼这位风姿出尘的高僧,闻言却亦望向昙山,说的是“怎好劳烦”,面上却带了期盼之色——这位高僧长得就让人笃信,他算命、看风水都是极准的。
于是边父回家时便见一群家丁挽着袖子,里里外外地忙活,问了一句才知道,他的宝贝儿子带了一个和尚回来,那位“神仙似的大师”说小花园里的池子最好不要留了。
边父满头雾水,蹙眉踱进正厅,本疑心儿子被人骗了,可一眼望见喝茶的僧人,话还没招呼一句,便觉得那池子确实不能留,正是要一刻都不耽搁地填了才好。
边父是朝廷命官,虽未着官服,却不肯乱了礼法,及到终能坐下来说正事,仆妇新沏的茶都凉了个透。
“要说二十六年前……”边父望了儿子一眼,方续道,“除了囚龙江潮的异象,便只有笠泽湖周边遭了灾,我恰与当年的会稽郡守师出同门,他那段日子最是焦头烂额。”
“怎么不是临安郡守抓瞎?”边涌澜琢磨了一下,问他爹,“要说遭灾最重的所在,怎么着也该是姑苏方向。”
“怪就怪在此处,”边父颔首道,“莫说笠泽湖自古从未有过这等怒涛平生的异事,只说那潮头,不是奔东去的,却是奔北去的。”
边涌澜与昙山对看一眼,转天先不忙着调转马头向北,而是自高处望了望海陵郡的气脉。
边母想见长子一面不容易,虽知这孩子有皇命在身,仍忍不住多留了他们一顿饭。
翌日午后出了郡守府的大门,挽江侯与僧人道:“你若想登高看看那老头儿来没来过此处,我倒是有个好地方可以带你去。”
他口中的好地方乃是一处孤绝的断崖,如非轻功高绝的武者,寻常人可是爬不上这么陡峭的所在。
昙山拳脚功夫一般,轻功倒是不错,边涌澜好奇问过缘由,只得一句“没少随先师爬山”。
耗费了两个时辰登到崖顶,二人并肩而立,遥望天地浩渺,日落长河。
即便边涌澜不说,僧人扫一眼此处地貌,也能猜到他为何偏要带自己来此处——这断崖斜斜伸向山外,宽不足两丈,本应是个“一”字,却似被什么极锋锐的物事削掉了一半,如今只剩半截。
“我那式观潮得悟的反手刀,有个名字,叫‘斩因缘’——不是那个‘姻缘’,”挽江侯面上并没有什么得色,只似十分怀念,走到断崖的截口处,向下看了看,“便是连我自己都没想到,那一刀劈下去,竟将此处悬崖劈掉了一半,所幸此处荒芜人烟,没有惹出什么祸事。”
“…………”
“……行了,我知道也许砸死了什么山中野兽,反正哪怕砸断一棵树,你这个和尚都要不乐意,”挽江侯看僧人不说话,只以为他是爱惜生灵,便学和尚双手合十,对崖下拜了拜,“我错了,罪过罪过,祝你们这辈子投了个好胎。”
“贫僧并无此意,你留神脚下。”昙山摇了摇头,心知自己方才片刻恍神,只因不免想了想当年之景——挽江侯现下刀不出鞘,脚踩着崖口,悬而又悬地立在浩渺天地之间,头发被发冠束得整齐,衣袂却被烈烈山风吹得上下翻飞,颇有几分能够“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潇洒,只是当年那劈山断崖、意惊神鬼的一刀,到底是无人有缘得见了——僧人发现,便连自己,竟都心生一丝憾意。
“你知道为什么那式刀法叫这个名字吗?”边涌澜走回僧人身前站定,望向他道,“因为我不认命。”
“…………”
“常人道‘一见如故’,我十年前见到你,便觉得这话有些道理,”挽江侯笑了笑道,“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是‘一见如故’,还是‘一见倾心’,我自己也分不清了。”
“…………”
“后来在这里俯瞰江潮时,我偶尔会想起你的眼睛。”
“…………”
“我连你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却还记得你的眼睛,”说话的人抬起手,似要轻碰一碰僧人微垂的眼角,却最终没有越矩,“我总觉得,你是深深看过我一眼的。”
“…………”
“那一眼中,有悯、有情,”边涌澜又走前半步,与僧人站得更近了些,几是咄咄逼人地问道,“我不认命,却想忘难忘,你说怎么办?”
“涌澜,我修‘众生相’这门功法,识海中镇压着千万凡尘俗欲,”昙山不躲不退,只看向眼前人,明明白白道,“十年前,我功力未至此境,因为主修眼识,那诸般俗欲妄念,或能从我眼中得见一、二,故而无论你看到了什么,都做不得真。”
“……那你可知道,你现在眼中有什么?”
“…………”昙山虽未答话,却不动声色地感知了一下自身识海,确无什么动静。
“你眼中有山、有河,”问话的人却突然笑了,满脸写着“你心虚什么”,猝不及防地凑前轻吻了一下僧人的侧脸,“……还有我。”
“边涌澜。”昙山也是觉得拿这孩子实在没什么办法,连名带姓地叫他,已算是警告他莫再这么皮个没完。
“叫澜澜,”有人偏敢蹬鼻子上脸,双手一抬,搭在僧人肩上,扳住他的身形,十分没规矩地笑道,“我娘都肯叫我澜澜,你叫得这么生疏像什么话。”
“…………”
“我打小那么可怜,寄人篱下,有家也回不得,”挽江侯这时候倒想起来自己比这和尚年纪要小一些,非常可以卖乖撒娇,便情真意切地向人诉苦,“这么个有娘也像没娘的孩子,受了那么多年委屈,你叫他一声小名怎么了?”
“涌澜,你这个脾气……”昙山却不信这个邪,几是无奈道,“真不是受过委屈的孩子养得出来的。”
“这倒是,先皇对文青严厉,对我却是极好,”挽江侯也不在意被人戳穿了自己的谎话,厚着脸皮认道,“我确实从小到大都没受过什么委屈。”
“…………”
“来,让本侯看一看,你舍不舍得让我受委屈?”
挽江侯不管再这么作天作地,和尚便是不骂人也要收妖了,兀自盯着僧人的脸,自问自答道:“看过了,你不舍得。”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昙山心知身前这人说的无错,他不是不忍心,而是不舍得。
不修佛道的人或许参不出“不忍心”与“不舍得”之间的差别,但僧人如若自欺欺人,再以“菩提九问”正心鉴性,那声声佛问,恐怕就过得没那么轻易了。
“昙山,人生几十年,便只见几十面,也是一辈子。”
挽江侯敛去玩笑神色,负手而立,纵不自持身份,也是一派君侯气度,便听他正色道:“本侯看你最好还是心里有点数——你许给我的,是一世之约。”
作者有话说:文里的地名结合了从秦到明的各种叫法,行政制度是郡县制和分封制并行,日期都是农历,不过都玄幻文了,有历史bug就别太在意了哈(有错别字一定要告诉我,我的手就像被门板夹过一样残
第二十章
闻弦循音,昙山追的不只是印,更是人——夏春秋许是研究出了什么收纳长安印的办法,否则也不会窃印几日后才让昙山发觉——但这老头儿既
在马山脚下拨乱过气脉琴弦,这么个魂魄俱全的大活人,就无法全然避过僧人的观识推演。
实则只要与昙山打过交道的人,如若僧人全心观想,总能大致推出这人去了何处。
然而现下昙山站在一条人来人往的青石街道上,无论如何推演,都算不出边涌澜去了何处。
一日之前,夏春秋取出那枚印让吴老板细细端详,长安印重勾连上天地气脉,昙山便立时有所察觉。
二人本就正向北策马疾行,当下连夜赶去湾荡镇的所在,入镇已是辰中时候,天上飘着蒙蒙细雨。
江南多雨,便是下雨也碍不到百姓忙碌一日生计,镇上有人入、有人出,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哎呦,对不住对不住,雨天路滑,没留神脚下。”
边涌澜正与昙山牵马入镇,突见擦肩而过的人一个趔趄,便顺手扶了他一把。
这人戴着斗笠,做短衫打扮,背上背着一个竹篓,竹篓散发着成年累月积攒下的药香,挽江侯见他腰间还别着小刀短锹,便知这是个正要出镇采药之人。
“山上路更滑,你还是多留心吧。”
边涌澜好心说了他一句,待人走远了些,方问僧人道:“这满镇的人,都是活的吧?”
“都是活人。”
“那我就放心了。”挽江侯装模作样地拍拍心口,想是再不愿重历一遍马山镇上的旧事。
昙山入镇便知夏春秋的人和印已俱不在此处,但眼见雨愈下愈大,两人便未急着赶路,先找了个茶棚避雨,打算吃过午饭再动身。
茶棚下目多耳杂,边涌澜不能与僧人说正事,便只随意闲聊道:“你可知道这笠泽湖最有名的是什么?哦,你知道不了,这笠泽湖最有名的是湖中银鱼,其他地方可吃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