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印(32)
可勿论大官还是兵爷,却都在乔大娘的院门口都跪下了——一百多人齐齐下马,齐齐下跪,对立在院门口的那位江公子齐声拜道:“恭请君侯回京!”
“那就走吧。”
那位江公子却只静了片刻,便闲庭信步一般从这一百多人面前走过,挥手道:“起来吧,莫扰了旁人清净。”
七月初十,中吉,大晴。谢喧斋外草木葱郁,百花鲜妍——京城里已是盛夏景致,皇宫御书房中却不如何燥热,冰盆袅袅冒着白烟,同静燃的檀香混在一处,不闻半分人语之声。
“澜澜!澜澜!”
突闻语声聒噪,却是陈公公轻手轻脚,奉命捧着一只鸟笼挂到了廊下。笼中一只当今天子打小养起的鹦鹉,许是见到了什么熟人,兴高采烈地扑腾着翅膀,边作人语,边用鸟喙去啄笼门,一副迫不及待想扑出去的模样。
“你看,连它都记得你,”天子一身常服立在廊下,对身前人道,“朕小时叫你澜澜,它听多了,便一直只叫你澜澜,这么多年了,再改不过来。”
“…………”
“你说你都忘了,可是真都忘了?”
君前无人敢不答话,但这天子驾前之人却竟敢一昧沉默,半晌只摇了摇头。
“是不记得?还是不想记得?”
这人不答话,不下跪,不称臣,天子口中却听不出丝毫怪罪之意,只温言续问道:“朕与你……那么多年的情分,你都不愿记得么?”
“…………”
“若真想不起来,就在这里慢慢想吧,”圣上转身进了书房,不回头地补了句,“跪着想。”
“你说……”
天子口中无怒,面上无怒,心中却是动了真怒,怒到明明惯常克己,这日却在谢喧斋中自斟自饮,外头那人跪了多久,他便喝了多久。
酒喝到最后,想是真的醉了,天子一手支头,一手执杯,问悄无声息随侍在旁的老内侍道:“你说他……”
却又久久再无下文。
“他不记得,也不愿留下……”过了足有一炷香的光景,天子方续上前文,问陈公公道,“你说,是真的吗?”
“……老奴不知。”
陈公公不敢不答天子问话,便只道不知。
“朕也不知道,虽是不知道,却有一千个法子把他留下,”天子醉也醉得口齿清楚,含笑问道,“……可我留他干什么?”
老内侍终是不敢言语,双膝一弯,跪到了地上。
没人陪这位孤家寡人聊天,他便在心中自问自答:留他干什么?或可留他求一个长生不老的妄念——那位长庚寺的僧人虽是遍寻不得踪迹,但他未尝没有听闻,他的挽江侯与那位僧人所交匪浅,留人在宫中,总也是条线索;留
他干什么?或可留他求一个春花秋月的陪伴——代代帝王,皆称孤道寡,他却在今日前,从未真觉得自己是什么孤家寡人,他自小便有涌澜陪他,留人在宫中,总也是份温情;留他干什么?或可留他求一个不能言说的念想——因为不能言说,便连在心中自问自答,都不能再多言一分。
“安邦、定国、平天下,”天子再开口,却突然说起旧事,“涌澜打小不喜欢读书,我便笑话他,连兵法都不肯读,以后可不敢叫你带军领兵,白瞎了你一身好武艺。”
“…………”
“你知道他是怎么回朕的?”老内侍默跪无言,皇上却也不是真要他说什么,只兀自笑道,“他那年才十三岁,却对朕说,‘殿下,日后你有文臣为你安邦,有武将为你定国,还有我可为你平天下。’”“…………”
“后来朕铸了这把囚龙给他,”天子抚过一把特为那人寻回来的宝刀,“赐刀那日,我说了什么,你总该记得吧?”
“……老奴记得。”
“可惜……”
天子放下酒杯,放下又拿起,突掷杯于地,便闻一声清响,清清脆脆,粉身碎骨。
“圣上息怒。”
老内侍口中说着息怒,语气却也没什么惊惶之意,只膝行一步,叩头道:“老奴斗胆,和圣上说一说老奴不入耳的身世。”
“老奴六岁跟着家里人来京城,本是投奔亲戚。”
天子不说允,也不说不允,陈公公便伏地说了下去:“后来家中薄财反被亲戚骗光了,我爹上了吊,我娘养不活三个孩子,我便自卖入宫,给弟妹求了条活路。那年老奴八岁,年纪已有些大了,能熬过来是九死一生。”
“再后来我想出头,就央求一位能说上几句话的侍卫教我武艺。那侍卫心肠好,跟我说,他练的刚猛功夫我学不得,若硬要学,早晚有场大罪要受。”
“可老奴一个阉货,也没什么挑挑拣拣的余地,既是实在想出头,便还是要学,侥幸活到这把年纪,浑身的关节都不中用了,这一日日的,也就是活着受罪。”
“只是活到这把年纪,老奴却也没有一日后悔——当年入宫不后悔,当年学武也不后悔,这人活着,总无非四字,有舍有得。”
千倾宫阙,有些秘闻,旁人不晓得,陈公公却清楚。
那方长安印背后干系着怎样一个妄念,这妄念又要天下百姓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心中自是清楚不过。
心中清楚,却又磕了一个头,最后亦只说了四字:“——皇上圣明。”
“……既是关节不好,就起来吧,”天子笑了一声,却也不知在笑什么,“一个两个都跪着做甚。”
他拿起桌上囚龙,举步走向门外,虽说醉了,脚步却也不见虚浮,走得很是稳当。
“你可知……”
拉开书房门前,天子却又停下,不回头道:“你应是知道——十年前那位僧人开堂讲经时……那一日你也在。”
“…………”
“你可知那日朕看到什么?”
“……老奴不知。”
圣上摇头一笑,伸手拉开房门——到底是被龙气眷顾的天子命格,十年前长庚寺中看到了什么,他记得;十年后金銮殿上看到了什么,他也记得。
——因为记得,所以舍得。
圣上持刀出门,挥手让挽江侯平身,待他站直了,方将囚龙递给他道:“这刀你可还认识?”
“…………”
“接刀吧,它本就是你的。”
——“今日朕把刀赐你,便是准你代朕天下行走,代百姓平不平之事,你可愿意?”
——“臣领旨!”
当日对答仍在心头,天子复又摇头一笑——后来他的挽江侯,刀尖鲜血,可也没有几滴,是为天下百姓流的。
都是为了皇家流的,都是为了皇位流的,都是他的挽江侯,其实不愿去做的事。
“自今日起,你便不再是朕的挽江侯,”天子把刀掷予身前人,看他抬手接住,方含笑道,“刀给你,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自今日起,再与朕无关。”
他望着持刀人的眼,看着他眼中神色,不肯信他什么都忘了,却也终愿舍一个长生妄念,还这人一个海阔天高。
代代帝王,皆称孤道寡,既为天子,便终不能免俗。
——他舍得。
“涌澜,你以后若是想起来了……”
说是舍得,却又在那人转身迈步的一刻,出言唤住他。
——你若是想起来了,就回来看看我。
心中字句无声划过,天子不再称朕,亦不再把这句话说出口。
最终只道:“去吧。”
甄儿,你可晓得,人活一世,哪里有什么不悔?
天子单名一个甄字,老内侍从小看他长大,伺候了三十年,极偶尔时,会偷偷在心中唤他,甄儿。
——我后悔入宫,后悔学武,诸般不悔,到老了,却都难免悔不当初。
今日我劝你一句舍得,待我死时,想必也会后悔。不悔欺君大罪,只悔对不住你。
陈公公未遵圣命起身伴驾,只跪在书房中,又默默磕下一个头。
这人间事,总是有悔有憾,可明知有悔有憾,却仍有必须说时,必须做时。
他这一辈子,连个囫囵人都算不得,却也算是说过一句人话,做了一件人事。
老内侍默默磕下一个头,心中代天下百姓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有话说:有的品种的鹦鹉是很长寿的,能活六十来岁,大师你叫澜澜的次数还没有一只鸟多,你甘心吗?皇上哥哥会有番外,最疼他的陈公公思维回路都不完全跟他在一个频道上,这就叫孤家寡人呀,给个番外甜一甜
第三十二章
边涌澜握着刀走出皇城,走出京师,一路向北。
山南漠北,海阔天高,从此他哪里都去得。
这人间,这天下,总有魑魅魍魉,总有奸邪毒恶,总有帮不到、管不了,总有苦难伸、冤难诉。
也总有人愿以一人一刀,平一事是一事,救一人是一人。
——青年手中有刀,便守住了他的道。
流年暗换,又是春天。
边涌澜出了江城,向北行了半日,有一地名唤黄陂,又名木兰故里。
木兰乡有木兰山,人间三月,正是辛夷花开的时候。
春暖花开,小儿嬉戏。边涌澜路过一群乡生土养,自在疯跑的孩子,见他们一阵风似地跑远了,方笑了笑,回身便见不远处一间野寺,庙门口种着一株辛夷,满树春花开得灿烂。
乡下小庙,破得门都快塌了,不知供的是哪路菩萨,虽无甚香火,佛像却也不太脏污,应是去年凡人百姓一窝蜂地求神拜佛时,有村民把这庙洒扫了一番。
求神拜佛,求完了,拜过了,却也没见有什么用处,诸般烦忧之事,该受还是得受。
去年热闹过一段日子的庙,今年重又冷清下来,案上不见有人上香纳供,积了不厚不薄一层尘灰。
野寺无僧,唯有边涌澜与佛像双目相对,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说一个字。
“哥哥!等等我!”
突闻稚声笑语,一阵咚咚的脚步声随着笑声冲进庙里,边涌澜回过头,只见刚才那群疯跑过的孩子又跑了回来,在庙门外玩笑打闹,其中有个小姑娘,拐脚进了庙,眼见庙里还站着个不认识的大人,却也不大怕生,咧开嘴冲他笑了笑。
笑是笑了,小姑娘却到底有点害羞,不愿和外人说话,当下不再搭理边涌澜,带着闹出来的满头大汗,跑到菩萨像前,把手中几支攥得蔫头耷脑的小野花放到了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