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印(29)
话音甫落,孟怜已带二人腾云来到西子湖畔——“第二个千年,我们只造人。没有人的城和风景,如何能像人间?”
“你们看到的凡人,俱都不是人,而是此间灵气所化。灵气化人并无神智,不说不动,我们便按照自己的心思,告诉他们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然后看着这些‘人’,每日每夜,说一样的话,做一样的事。”
“再后来他就不大认得我了——或为男身,或作女相,我与他相伴了日日夜夜,百年千年,却到了最后,无论我如何用修为护住他的魂魄,他都已经不大认得我了。”
“我想用你们凡人的话说,这就是疯傻了吧——他曾告诉我,你们凡人的寿数过不去百年,却又愿望着长生久视……可不试一试又哪里知道,凡人心志,根本经不住千年磋磨。”
“不过你们凡人,或许真得了天道眷顾——此间生灵化形开智,少说要耗费千年光景,可我造出的这些人,不过数百载,竟似已有了一点神智,会说一些我们没教过的话,做一些我们没安排的事。”
“那时我以为他会好起来……他也确实好了一些。”
“可又过了三百年,”孟怜一笑,看向二人问道,“你们猜,他与我说了什么?”
“…………”
二人无言以答,唯听真龙一字一句道:“他对我说——都、是、假、的。”
作者有话说:谁能想到我在这个时候更新了……端午尽量日更狸奴宝宝杀青了,我们来最后盘一盘它
第二十九章
“都是假的!哈哈哈!都是
假的!”
人间一载,异界百年——两千三百年过去了,来自人间的青年仍是双十模样,只是那双不笑也似笑的桃花眼中,再无半点华彩。他揪散发冠,抱头疯笑道:“都是假的!我是谁,我是谁……”
“你是……”
贵为真龙的神物满目惶然,突散去男身,化为女相,似是觉得这样更为惹人怜爱一些,拉着身前人的手道:“你是我的孟郎……”
“你是谁?你又是谁?!”
“我是你的阿怜……你说过,你明明说过……”
女子眼中含泪,便闻天际阵阵雷鸣,隐有暴雨倾盆之兆——可她突又抬手抹去泪,再不肯作楚楚可怜之态,转瞬幻为男身,紧紧抱住眼前人,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你明明说过,我永远是你的阿怜!”
“对……阿怜……是我对不起你……阿怜……”
青年有片刻得了一丝清醒,便亦抱住身前人,木然地,反反复复地对他说:“阿怜,对不起……对不起……”
“…………”
男子欲低头去吻他,却又见青年将自己推开,痴痴笑道:“千年一场大梦……都是梦……都是假的……”
“哪里假,我可以改,”真龙仍作男子之貌,却切切拉着人问,“郎君,哪里是假的,我可以改……”
“你是假的,我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梦……”
“…………”
他无言封住他的神魂,让他陷入沉眠,不再作无用的分辩。
“后来他睡着的时候,总比醒着的时候多,”真龙自回忆中拔出神思,笑与二人道,“可也不能一直睡下去……好在有一日,那日他精神好了一些,我们便一起坐下来吃了顿饭,”孟怜边说边走,引二人到西子湖畔,一座临湖而建的小筑前,“饭吃到一半,我突感应到,镇压此界的封印有所松动,竟开了一个罅隙……”
“…………”
边涌澜与昙山对视一眼,心知那道罅隙,应是夏春秋当日在山中开印所得。
“我也不知道那道罅隙能开多久,便一瞬都不敢耽搁,将他送回了人间。”
“…………”
“我曾听他说,你们人间的话本上,但凡生离死别,总要没完没了,写上许多回,”孟怜摇头笑道,“可原来真到了分别的时候,我都不及跟他说些什么,也是不敢耽搁这一句话的工夫。”
“…………”
“不过那罅隙倒也开了有两刻之久,我看着那道罅隙,也有一瞬想过,自己是不是也能随他去你们人间?”真龙再摇头道,“可又知道,像我这样的神物,哪怕拼着修为不要,也是去不了的……天道不允。”
“…………”
“于是便只能看着那道罅隙闭合——早知有两刻钟的工夫,我许是该对他说一句道别的话……不过其实也没什么想说。”
此番言语,若自凡人口中道来,自是至凄至哀,但自这活了百万年的神物口中道来,却平平淡淡,并无什么哀思可言。
“这位神君,贫僧有一事相求。”
昙山突从旁道:“凡人魂魄本有轮回之道,可也有些凡人的魂魄,因故不能再入轮回,贫僧想将他们留在此间,抹尽前生记忆,了净凡尘因果,神君可否看顾一二?”
“自无什么不可,”真龙应允道,“不过你也不用非给我找点事做,他们能否融入此间,端看他们的造化吧——本座天劫将至,能不能过这一劫还未可知。”
僧人轻轻颔首,抬腕取下佛珠,挥手间便见百余阴魂现出形貌。真龙随他挥手,便又见此间灵气星星点点,融入阴魂之中,许给他们一个归宿。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阴魂在现形刹那已尽数消去前生记忆,却也晓得感恩,齐齐向三人叩拜为礼,方化为道道流光,没入灵气造就的街巷之中。
孟怜目光追随道道阴魂而去,最终驻留在街头巷口,一处字画摊前。
边涌澜看着这条真龙缓步走向那处摊前,却不记得方才那里有什么字画摊子——“老板,醒醒,开张了,”孟怜敲敲字画摊主支起的木桌,笑着看向他道,“闲着也是闲着,来写幅字看看。”
“这位公子,你要求什么字?”
字画摊主本支着头打盹,闻言抬起头来,便见容色如玉,桃花眼不笑也似笑,脉脉含情地看着摊前人。
“便求一幅……”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青年含笑问道,“以后我就叫你‘阿怜’可好?”
“……你是真不打算回去了么?”
青年身前的女子银发白裙,本是欺霜赛雪之貌,却不知为何面生薄红,偏头问了一句,又觉自己化成女相没什么气势,心念一动,便头一次在青年面前幻作男身。
“别以为你油嘴滑舌,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真龙倨傲道,“我以前也见过人的,你们凡人最是贪财好色,却不知我界生灵不分阴阳……”
“好了好了,知道你变成男人也好看,”青年短暂愣了一下,愣完又笑了,笑着糊弄一条龙道,“你若愿为男身,那我们做兄弟也好,”口中说着“做兄弟”,却又抬手轻轻点了点龙的下巴,“既做兄弟,你便随我的姓吧——姓孟名怜,‘不如怜取眼前人’的‘怜’,好不好?”
“……随便吧。”龙没好气地白了凡人一眼,却吃亏在不晓得人间,嫁了人可也是要冠夫姓的。
真龙心念甫动之间,以灵气幻化出的故人,自是全然依照神物心意,为他写下一幅字——诗有两句,字却终只写了半行。
但闻一声清吟,天际云翻雾涌,真龙化为本相,长身直入云霄。
“边涌澜,”龙翔九天之上,又闻一语遥遥传来,“你可知你魂魄中既有一缕天地真灵,你的喜怒哀乐,本座自能感到几分?”
真龙神俊,鳞甲闪着冽冽银光,巨大的龙身在云雾间自在遨游,探首问凡人道:“本座以为他回了家,便终能过得快乐。可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你心中悲意为何?”
龙吟又起,神物不待凡人作答,便又拔高千丈,隐入云端不见,竟是不再等一个答案。
神龙既去,那随他心意化出的故人,便亦随之消散。
唯余一纸白宣飘落,纸上龙飞凤舞,是一手极漂亮的行草。
神物不知,这半阙人间诗词,实则不是两句,而是三句:半行“满目山河空念远”,与留白的“不如怜取眼前人”之间,却还有一句,“落花风雨更伤春”。
挽江侯举目而望,只见西子湖畔无风无雨。
花正好,春正浓,这景致自打造出来,便是依着谁人心意,不作四季轮回,花逐流水之态。
那本应是永永远远,千年万年——正当时节。
龙飞走了,把两个凡人扔在了一处假人间。
两人在这假人间中盘桓了几日,也终明白那孟公子为何说它假了。
许因此间灵气纯澈,化生出的人形,虽只粗开神智,却也略打几日交道便能觉出来,那可真是个顶个的好人,教都教不出一个坏坯来。
山上山下,无论“渝城”还是“江南”,倒是真于此间,应了那“天府之国”、“人间仙境”的美誉——这一处假人间中,家家安康、户户平顺,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面上带笑,不争、不吵、不骂,不求名,不逐利,无爱恨嗔痴之心,无生老病死之苦,日复一日过着恬然喜乐的日子。
——怡然喜乐,所以是假的。
凡人生而短命,没有长生久视的心志,无论如何不想忘、不想变,也还是忘了、变了;人间有苦厄愁怨,若有一处无苦无忧的人间,那便自然是假的。
挽江侯与昙山信步走出这一方“仙境人间”,摇头与僧人感慨了两个字:“人呐。”
莫说那位孟公子在这里住着住着就疯了,边涌澜觉得,自己要在这里长长久久地住下去,恐怕也得疯——在了解人的人眼中,它假得让人毛骨悚然。
一念至此,挽江侯自己也觉得不大吉利,遂不再多想,牵了僧人的手,与他漫步在人世没有的美景之间。
此方天地虽抬头不见日月,却也有昼夜之分。夜间并非伸手不见五指,而是遍地生出清辉,山披银纱,水泛莹芒。应是因为此间灵气充沛,入夜便现出华光。
走出了假人间,边涌澜反而觉得自在些,与僧人在一道浅溪边驻足,背靠着一棵古木,眼见溪如宝带,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