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印(2)
“你这把刀不是凡品,”和尚对人不怎么地,对鬼倒是体贴,从旁替它解释了一句,“兵刃太过凶煞,它有些怕。”
……你说谁怕?
挽江侯气得头疼,刀尖又往前递了递,果听那阴魂哭声又高起来,也不知道是怕还是委屈,为难得舌头都要打了结。
“你收了它,要么我劈了它,你自己看着办。”
挽江侯有恃无恐,长了底气,便又没了好声气,且又有些好奇,不知这和尚捉鬼是怎么个捉法,只觉活了二十六年,所有闻所未闻之事今晚都看了个遍。
昙山不再与他打言语官司,径直走去阴魂身旁站定,一手执佛礼,一手翻转结了一个法印,连经文都未曾念一声,便见那阴魂渐消渐淡,似被一只手自这世间如拂拭灰尘一般随意拂了去,再无半点痕迹留下。
边涌澜突然觉得有一丝凄凉,这一丝凄凉之意来得毫无道理,他同情一个鬼做什么?却又似真的鬼使神差般问了一句:“它这就投胎去了?”
昙山未答话,只微摇了下头,面上不见慈悲,亦无哀悯,一派漠然之色。
须臾间物换景移,客房还是那间客房,桌上灯烛却熄了。借着窗外照进的月光,只见烛台上落满厚厚一层尘灰,床上没有被褥,蒙着一层布单,房内角落还堆了几把破椅子,想是客栈老板做生意厚道,觉得有人上过吊的房间不好再住客,便废置不用,只存些杂物。
满室晦暗中,边涌澜听得昙山淡言道:“执念太深,不能自渡者,再无神佛能渡。魂飞魄散,已是最好的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澜澜:我怕。
大师:(推)你还可以更怕。
第二章
“听文青说,你要为他寻一方印,”荒废的客房不是久话之处,边涌澜引昙山到自己的房中坐定,“你跟他说这方印牵涉着江山气数,丢了
不大吉利,我原本不信……”言下之意就是现在不得不信了这些玄而又玄之事。
“文青先生”是当今天子一个自取的别号,由来自一桩少年时的趣事,除了陈公公,大约也就边涌澜知道,但能如此称呼他的,只有挽江侯一个。
“我与你挑明了说,印是自皇宫内库无声无息丢的,干不干涉江山气数先放一边,干涉数十条人命是真的,”边涌澜一副“你一个和尚修行修傻了”的语气,“大师总不会以为自皇宫宝库里丢了东西,就这么悄没声息地算了吧?若不是你与文青道此事不可张扬,现下跟着你的就不是我,而是戎龙卫押着你上路了。”
“我也是奇了怪了,这印被人偷了,你一个从没进过宫的和尚是怎么知道的?怕不是和偷印的人有什么勾结?”昙山沉默无话,光听挽江侯自己跟自己有问有答地聊得热闹,“要按我的意思,就该先治你一个惑言乱上的罪名,扔进牢里审上三天再说。”
“你怎知窃印的人是人?”
“…………”
挽江侯想说不是人还能是什么,又想起方才光怪陆离的一幕,当下没了话,只觉这件事恐怕真不能用常理揣测。
“总之你到底和文青说了什么,让他就这样信了你?”边涌澜倒了杯冷茶喝了,没好气道,“你给他灌的迷魂汤,不如给本侯也灌一碗,省得我头疼。”
“和他说印丢了不大吉利。”
“我……算了,”挽江侯被堵得没了脾气,“不管窃印的是什么妖魔鬼怪,我都得找出来,押回去,对文青有个交代。你寻印,我找人……
我捉妖,”他也是没想过有一天能从自己口里说出“捉妖”两个字,头似真疼起来,潦草地摆摆手,“你我左右得同路一程,结个善缘。”
“一路叵测,你既已见过这世间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凶恶,可仍执意同行?”
“说到这个,”挽江侯却像突然来了精神,眉一挑,反问昙山道,“你可知本侯是谁?”
昙山当然知道这位自称本侯的人是谁——他是方外之人,却非不问世事,自然晓得挽江侯,也知晓封侯背后那一段佳话传说:二十六年前,海陵郡守喜得麟儿,八月携家眷登高望潮,与民同乐。
海陵扼守囚龙江口,毗邻汪洋东海。囚龙江水面开阔,入海口却狭窄逼仄,每逢八月大潮时,潮水如困龙入海,潮头一波高过一波,恰似真龙脱困,且喜且怒,恨不得搅得天翻地覆才痛快。
这囚龙江潮是天下闻名的景致,却也隐藏着水患灾厄,那年夏天连降数场大雨,海陵郡守带领治下百姓做足万全防备,阖家前往观潮,既是与民同乐,也是身先士卒,安定民心。
潮来那日烈阳高悬,天上不见一丝云影,万民翘首以盼,目光极尽处望见一个白点,呼吸间化作一线银芒,再一个眨眼就见潮头汹涌而来,齐齐爆发出一阵赞叹欢呼。
然而欢呼声方才高涨,却蓦然变了味道——本无一丝云影的天上竟须臾间聚起大片铅云,潮水与密云一起翻涌,说不好潮头已涌了几丈高,或有几十丈,几与天齐。
在真正的天地异象前,凡人百姓莫说奔逃,连惊呼都发不出,万人寂寂僵立,只待那滔天巨浪灭绝这一片人间。
此时突有一声啼哭——郡守夫人怀抱的襁褓中,尚不足岁的婴儿张口哭了一声。
龙吟般的水声中,这一声啼哭本应无人听见,却嘹亮地打破了死寂天地,只见浓云翻覆,形似一只巨掌,将齐天浪潮一挽——传说之所以是传说,就是因为不太靠谱。
当日真相如何已不可考,但那一年的夏秋确实不太平,各地均有折子上报,桩桩天灾人祸。
囚龙江潮汹涌而来,又平静而去的异象混在大大小小的灾祸中,本不值得天子亲口过问,却有政敌参了海陵郡守一本,说他编出这桩异闻来邀功简直荒唐至极,真龙出海,哪儿是人力可能拦阻的?如此编造可是天大的不敬。
却未成想,先皇阅完折子,称奇笑道:“便真有巨潮如龙,也是一头祸龙。边家此子祥瑞,合该生在皇家,抱来给朕看看。”
这一看就没把别人家的孩子还回去——先皇金口玉言,“合该生在皇家”,待到抱在怀中,心喜此儿玉雪可爱,赐名涌澜,留在宫里与年幼的太子一处教养,十八岁封挽江侯,是一步登天的富贵。
昙山已敛去观望心识,现下确实目不视物,可即便看不见,也自这位本朝头一号活着喘气的祥瑞身上明明白白地读到了八个大字:本侯不怕!本侯吉利!
“…………”饶是清修多年,心性不动如山,昙山也难得有些无言,沉吟一下方道:“以你这个命格,确实原本见不到这些阴私之物。”
“托你的福,有幸一见,特别高兴!”边涌澜如何猜不出今夜这一出,准定是这和尚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暗自磨了磨牙,“特别高兴”说得像“我想吃人”。
“罢了,本侯困了,你且……”边涌澜不是不知道这出下马威之中带了规劝他莫要行险的好意,却又忍不下这口气,灵机一动,话音也是一转,“大师且在本侯这儿将就一晚,反正坐一坐天就亮了,正好一起上路,”想了想,加了一个理直气壮的注脚,“我一个人呆着后怕。”
挽江侯住的是间上房,里外两间,里间就寝,外间待客。他自是不会把床分给别人,只是想用话挤兑一下这和尚,罚他枯坐半宿。
以这和尚不阴不阳的性子,挽江侯本猜他会撂下一句“不叨扰”便拂袖而去,却未想到对方听完微微颔首,抬手摸索着挑亮桌上灯烛,竟真是一副准备入定守夜的做派。
“……原来你真的看不见?”边涌澜见他先伸手借由烛火温度找到灯台,方才去挑烛芯,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
“什么时候瞎的?”
“…………”
“我是说……”边涌澜又犹豫了片刻,解释道,“大约十年前,我听过你讲经,那时你的眼睛还能看见。”
“…………”
“是我问得唐突了,大师不要介怀。”
“无妨,”昙山终于开口,话中听不出丝毫怪罪之意,只似寻常出家人一般温言道,“烛火不熄,我在此处,你无需害怕。”
——可惜了。
挽江侯脑中蓦然划过这么个念头,可及至陷入睡梦之前,他都没想分明,自己到底在可惜什么。
许是因为这辈子头一次见鬼,这夜挽江侯梦见和尚念经。
若是当今天子知道了这事,多半会笑着调侃他:“涌澜你这不服输的性子,为了不梦见鬼,就去梦和尚,还真是个驴脾气。”
说是念经,却也不尽然。边涌澜看到五尺高台,有僧人端坐其上,颂念几句经文,便停下来详述其中奥义,字字皆是佛家至理。
可是有人听吗?恐怕是没有——边涌澜环顾左右,举目皆是人头,挤得已无立锥之地,男女老少全都铆足劲儿伸长脖子,盯住了讲经台上那位僧人,嗡嗡低语不绝于耳,听得最多的一句是:“怕是神仙也就长这个模样了吧?”
梦中边涌澜本看不清台上僧人的脸,可耳听得别人这样一说,他再举目望去,便见缭绕在那僧人眉目间的迷雾散去了——眼是眼,鼻子是鼻子,嘴是嘴,长得是挺齐整的。
人的性格这东西着实有趣,便是梦中都不会改变。满朝文武皆知挽江侯性子潇洒恣意,谈吐不拘一格,换言之就是时不时地不说人话。
挽江侯如实把自己这个不大爱说人话的性子带进了梦中……不,那时他还不是挽江侯。那是十年前,他尚未封侯,太子也尚未登基,有日他偶然听得采买太监说了宫外一件新鲜事,就非要拉着太子去看。
是梦非梦,那是十年前当真发生过的往事——十六岁的边涌澜拉着十九岁的太子,便服溜出宫看热闹,还要拽上太子贴身的老内侍为他们遮掩。
那时陈公公多年积累的暗疾还没有发作,一身刚猛功夫尚在,不敢劝,也劝不住,只得跟去随侍护卫。
有热闹可看的所在是一间古刹,寺名长庚。老住持生前少涉尘世,足不出寺,没什么人见过他的面目,换了新住持,却愿意开堂讲经,普渡世人。
可是世人愿不愿意被度化还要两说——他们只道: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和尚,走,一起看神仙去!
少时的边涌澜不爱读圣贤文章,一心学武,宫中不缺好师父,他亦有一副好根骨,十六岁时已武艺小有所成,加上力大如牛的陈公公,两人一左一右把太子护得周全,三两下就挤进了讲经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