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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印(3)

作者:tangstory 时间:2019-06-17 08:29:18 标签:玄幻 武侠

  “啧,不就是个和尚,即便长得齐整,也没生出三头六臂来,算什么神仙,”少年边涌澜望着讲经台上的僧人,与太子低声道,“再者说了,就算真生出三头六臂,也该说是一尊真佛,说什么……”
  然后“神仙”两个字,就被少年咽入腹中。
  那僧人样貌出尘,只是太过年轻了些,约么二十来岁的年纪,端坐在讲经台上,身姿庄严,面如白玉,垂眸讲着经文,既不看向台下众生,也不理会人心浮动,恰似一尊美玉雕成的菩萨像,世人拜或不拜、听或不听,皆不在他眼中。
  可当他微微抬眸去看——只是瞬间光景,他微微抬眸看向众生,满室躁动便突地寂然无声。
  而十六岁的边涌澜,就在这一瞬间,蓦地明了了菩萨和神仙的区别。
  区别应就在那一双眼中。
  常言道菩萨慈悲,慈悲在无私,无私却也无情。
  边涌澜看那些庙中的菩萨像,无论出自什么样的工匠之手,眼眸都是相似的,相似的慈眉善目,相似的无欲无情。
  他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大爱本应如此,了断私情凡欲,方是我佛慈悲。
  那么台上之人就真的只能称之为神仙了——他微抬的眸中有太多、太多的情意,多得似有了重量,沉沉地堆在眼中、坠在眼角,本就微垂的眼角被那情意坠着,像不能负荷般,令眸子再抬不起一分,可被他流露出的那一点点眼波扫过的凡夫俗子,却心中只生出一个愿望:求仙人抬起眼来……抬起眼来看看我。
  少年懵懂,尚无心许之人,更不谙情为何物,但多少也晓得一桩道理:本应无情之人,却如此眉目含情,最为动人心魄。
  不过懵懂也有懵懂的好处,边涌澜愣忡片刻便回过神,听得门外嘈杂之声越来越高,而后一声巨响,像是什么物事轰然垮塌了下来。
  变故突生,他本应全心护驾,却于那一瞬不由自主般望向台上,望见庄严端坐的僧人终于全睁开眼,正眼看向众生——后来呢?
  挽江侯醒时天色已然破晓,他挺尸一样平躺在床上,盯着帐顶,琢磨着梦到的陈年旧事,只觉有些疑惑。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是记得的,诚然是记得的,却又有一件事想不通彻。
  不过因为这一梦,睡前想不分明的事倒是挺干脆地想明白了。
  他确实有点可惜。
  可惜了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昙山是攻呀不要站反……关于小攻这个瞪谁谁怀孕的问题稍后再说。


第三章
  失却之印长三寸、宽三寸,形态方正,材质难辨,非石非铁,入手奇沉。
  印正面镂刻着图纹浮雕,可认出山河、草木、异兽,雕琢手艺巧夺天工;背面篆刻二字,那两个字的意思是“长安”,却不是今人解读出的字意,而是撰宝册上代代流传下来的记录,若要细究那笔画繁复的二字是哪朝哪代的文字,却考无可考,起码史书中没有记载哪一个朝代使用的是这样复杂的文字。
  长安印实际长什么样,边涌澜没有见过,他都不知道宫内宝库中还有这样一方印,全靠行前翻了翻撰宝册才大致有了个印象。他以为昙山总该见过实物,结果一问之下,这位高僧只回了两个字:不曾。
  “行吧,这么小一个东西,你也没见过,我也没见过,你是打算从何找起?”挽江侯戏谑问道,“靠缘分?”
  昙山不答话,抬起手中竹杖,指向镇外峰峦。
  挽江侯不解其意,连猜带蒙:“印在山中?”
  “靠爬山,”高僧语出惊人,牵起驴道,“登高望远,走吧。”
  镇外群山延绵不绝,似玉绸起伏逶迤,是春日踏青的好地方。其中最有名的景致是一座名唤“笔杆峰”的高山,有名在足够高、足够险、足够不合地貌常理——这山瘦高险峻,突兀地自连绵峰峦间拔地而起,山脚处树木葱茂,再往上却光秃秃的,只有怪石嶙峋,从远处看确实像一支倒插的毛笔。
  民间有传说道:上古时期,鸿蒙初开、日月无序,人间遍布瘴毒恶兽,洪水地动搅得民不聊生。天外金仙不忍见这生灵涂炭的惨况,将手中神笔掷向人间,神笔落地生根,从此天地安稳,所谓一笔定乾坤。
  挽江侯自己背负着一个大吉大利的传说,却对这些生编硬造的民间传说嗤之以鼻。
  别的不论,一笔定乾坤是这么个用法么?就连他这个看书看三页就能睡着的人都知道,是个屁。
  “你这驴脚程倒快,我的‘飞星’虽没放开来跑,可不是什么普通小毛驴都能跟上的。”
  边涌澜爱马,府中名骑十数匹,还有一些不那么金贵的养在皇家马场,其中最合他心意的是一母同胞的两匹名驹,年长些的哥哥起名“飞星”,年幼些的小母马名唤“逐月”。
  这两匹马最合挽江侯心意的地方倒不是跑得快,而是特别聪明。
  正因为爱马聪明,他才策马跑了一会儿就看出端倪:飞星不是跑不过那头小毛驴,它是不敢跑到那驴前头去。
  更讨厌的是那头驴还非要与他的马亲近,跑一会儿就想靠过来,只是一靠近马就慢下步子躲它。
  但挽江侯能承认他的宝贝马害怕一头小破驴吗?他不能!
  “狸奴,莫再淘气。”
  昙山仍是一身整洁的灰布僧袍,骑着驴也无碍他红尘不染的高僧气派。
  ……你再说一遍你那驴叫啥?
  挽江侯觑了一眼那头皮毛斑杂的小畜生,把到嘴边的问话忍了回去。
  他琢磨明白了,这和尚既能做出“爬上山顶四下看看,找一方没有半个巴掌大的印”此等脑子有恙才能做出来的事,那么给一头驴起名“狸奴”也没什么值得诧异的。
  并辔行至笔杆山脚,再沿着山路走了大半个时辰,前方再没什么和缓的路可走,边涌澜翻身下马,将爱马栓在偏僻树林中,叮嘱道:“不许啃野草,不许乱跑。”
  实则马栓得好好的,也没法乱跑,他只是担心有游人误入林中,顺手将马牵了去。
  “有狸奴看顾,你自可放心。”
  昙山倒似真的很放心他这头驴,栓都不栓,径自点着竹杖向山上行去。边涌澜待要跟上,却觉怀中一沉,垂眸就见一个驴脑袋,沉甸甸地扎进自己怀里。
  “原来你这个小东西不是喜欢我的马,是喜欢我?”挽江侯明明先前还嫌弃它是头杂毛小畜生,眼下见它吭哧吭哧地亲近自己,又高兴起来,“小畜生”也变成了“小东西”。
  “这树林子密密匝匝的,也不知道有没有老虎,”挽江侯对自己的马和别人的驴有操不完的父母心,“回头再把它俩叼了去。”
  “有狸奴在,施主无须过虑。”
  昙山说完便当先而行,待边涌澜跟上,又主动开口问道:“你可学过御兽之术?”
  “没有啊,这话怎么说?”
  “狸奴从不与旁人如此亲近。”
  “那是本侯与它情投意合,”挽江侯洒然一笑,“文青常说我是个驴脾气。”
  “…………”昙山心道,你这个不好好说话的毛病,倒是不分敌我。
  笔杆峰确实险峻,即便边涌澜与昙山的脚力都异于常人,登到峰顶也已是申末酉初之时。
  “我实在是想知道,除了这茫茫云海,你还能看见什么?”
  挽江侯平复呼吸,举目望去,太阳还未落山,四下一片白芒。这片群山中,只有笔杆峰顶高过了云顶,似一座孤岛,浮在皑皑云海之上。
  “你既想知道,那便自己去看吧。”
  边涌澜耳听得身旁之人说了一句,转过头待要再问,却见僧人抬手结印,手指不疾不徐地点上自己眉心。
  习武之人本不应在有东西欺近眼眸时闭上眼,他却下意识地闭了眼,只觉峰顶呼啸的冷风中,眉间一点暖热温度,稍纵即逝。
  昙山早在登山时已开了心识,现下将心识中的景色分享给同路之人,口中放轻语气,似怕惊扰了这一方天地般,低声问他:“你且看向那处,看到了什么?”
  “…………”
  “那是京城的方向。”
  “原来……”挽江侯也随他一起放轻语气,喃喃叹道,“……原来这世间真的有龙。”
  “这世间早已没有龙,却有龙气尚存,千秋万载,不生不灭。”
  昙山与边涌澜一起并肩遥望,难得话中多了一丝波澜。他是清修之人,这景色也不是头一次见到,但无论见过多少次,仍是蔚为壮观。
  只见远处云海之上,盘卧着一条金色巨龙,以云为榻,闭目沉眠。
  龙身不是实物,乃是瑞气天成,金光氤氲,如霭如雾,自天穹之上,拱卫着京师所在之地。
  许多年前,他与师父一起登峰,参习如何观望山河气数时,曾见那条龙气幻化成的巨龙睁过一次眼。
  与天地同寿的神物眼中无人间岁月,他却自其中看到了千万载的人世变迁、寒暑枯荣。
  “涌澜,失却的那方印,其实并不是什么吉祥之物。”
  挽江侯回过神,讶然望向僧人,不知是因为他突然唤了自己的名字,还是因为他口中言语。
  “但这印可影响江山气数是真的,你再看向那处,”昙山执杖遥指东北方向,“可能看出什么不同?”
  “看不真切。”
  边涌澜未修习过什么观想之法,看不出那里有什么异象,只觉那极远处的天光似比其他地方灰蒙一些。
  “且去幽州方向看看,”昙山话意微顿,再开口,竟说了一桩满朝文武无人听说过的秘闻,“这长安印自本朝开国之时便被我的师门托存于宫中,只为借着被龙气眷顾的天子命格,暂且压住它不能作祟。”
  “印是死物,作祟的恐怕还是人吧?”
  “印名长安,”昙山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淡声道,“却只有压住了这枚印,人间方得平安。”
  两人下山时脚程更快,但行近山脚时也已入夜。边涌澜突然停住步子,冷哼一声道:“是你们自己出来,还是让本侯用刀请你们出来?”
  说的是个请字,却请得杀气腾腾。
  昙山立在他身畔,面色不见惊诧,想是亦有所感。
  夜幕笼罩的密林中,猛然跃出七道比夜更黑的影子,三、四一分,四道奔边涌澜而去,三道包抄至昙山身后而来。
  边涌澜不退反迎,拔刀时金鸣之声响彻林间,惊起飞鸟成群。
  他倒不是不肯照顾那瞎了眼的和尚,而是觉得这和尚没什么需要自己照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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