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印(28)
“…………”
“昂!”
若不是这声驴叫,他还真一时认不出来它……
狸奴不知为何化作了本相,明明是只昂然神物,口中却仍作驴声,巨大的兽首垂下来一拱一拱,想来是在撒娇。
“狸奴,既已回了家乡,便且自去吧。”
挽江侯按着兽头站起身,便见僧人自狸奴身后转出,轻轻抚了抚它的头道:“缘起缘尽,无需执着。”
“昂……”
死活学不会猫叫,也不复猞猁之形的巨兽低低哀鸣,想再把自己塞进边涌澜怀里,却只撞了他一个趔趄。
“……听话,去吧。”
挽江侯与昙山对看一眼,见僧人轻轻点头,便知此处竟已不是人间,还未及想明自己如何来了此方异界,心头已先涌上离情别绪。
“…………”
神物在人间栖居了二十六载,长伴佛子身畔,纵然心智只如幼童,却也懂得了何为缘法,亦知现下就到了分别的时候。
它口中不再作呜咽之声,慢慢退后一步,又退后一步,圆睁的兽瞳中满是不舍之情,伏身垂首,一拜、再拜、三拜,拜别了一场人间尘缘,而后回首纵身,足下涌起轻雾——“——吼!”
神物踏雾长啸,几个起跃,便没入远山,回归自在天地之间。
“此处……”
“我与狸奴心意相通,如它所感无错,此处确是印中异界。”
“你我如何……”
挽江侯一句话还未说完,便又闻一声响彻天际的长吟。
吟声未歇,已见空中云翻雾涌,云雾中隐含雷鸣,一只巨大的龙首自云雾中探出,而后银芒耀目,龙身、龙爪、龙尾一一现出形态,龙翔九天之外,落地即化人形。
“…………”
“…………”
“原来……”挽江侯怔怔看着面前一位银发白裙,欺霜赛雪的女子,口中喃喃道,“……是条母龙?”
“…………”
挽江侯见女子细眉一挑,目现不豫之色,心道这玩意儿自己与和尚绑在一块儿也得罪不起,忙十分讨好地找补了句:“原来是条这么漂亮的母龙!”
昙山:“…………”
龙:“…………”
“……你们人间的生灵都是这么油嘴滑舌的么?”
无语片刻,女子突然笑了,一笑间又见银芒闪过,光芒散后,女相已变作男身,仍是银发白袍,欺霜赛雪,眉目间却满是冽冽英气。
“我界生灵不分阴阳,男身女相,都是幻身罢了。”
银龙化作的男子摆了摆手,长眉微扬,面色倨傲——如若说僧人的冷是漠然清淡,没什么人气,那这神物的冷就是高高在上,目下无尘——它是天生地养,与天地同寿的神物,确实有此等看不起人的资格。
“什么龙啊龙的,我有名字的,”这只神物虽满脸写着“不想跟你们凡人说话”,口中却清清脆脆,自报家门道,“我叫孟怜,‘不如怜取眼前人’的‘怜’。”
“这位神君可是曾经见过凡人?”
昙山启口,难得说了句废话——连人间诗句都能讲出一句来,要说这条龙没见过人,那自是不能的。
“…………”
有名有姓的真龙不知何故,垂眸静了片刻,方才重新开口,不答僧人问话,只对边涌澜道:“你也不用怕我,你凡人的神魂中有一缕此间天地真灵,我不会伤你。”
说完一句,才看向昙山,凝目打量道:“至于你,我看你倒是有点面熟。”
“贫僧习有一门封印之术……”
“不是那个缘故,”孟怜摇头,“你与曾封印此界的法术确有渊源……可是当年那位金仙的后人?”
“…………”
“罢了,当年封印成时,我只略有神智,过了百万年,记错了也是有的。”
“曾封印此界?”怕也只有昙山这等性情清冷之人,才会不去追究自己是否真有神仙血脉,却准准抓住了那个“曾”字,“现下可真封印已破,两界相隔?”
“未必如此,”孟怜如实道,“我是天生神物,却百万年未应天劫,如今只隐有所感,恐怕天劫将至,想来此间封印已破,至于是不是真与人间相隔,我也不清楚。”
“没应过天劫好啊,”挽江侯自打离了人间,就变得分外不会说人话,“看在从未遭过雷劈的份上,你也不必太过记恨有封印镇了此界百万年。”
“你可是怕我伤他么?”真龙斜目看了僧人一眼,一语便道破边涌澜的心思,“此界封印成时,虽已有一团天地真灵初生,却也山河荒芜,并没有如今这般充沛的灵气,”他遥遥一指远处一座直入天穹的高峰,“那峰顶有一方灵池,此间灵气,便自那池中生出,源源不绝,滋养了此间山河百万年。”
“那方灵池……”
“便是当年那位封印此界的金仙所赐,”真龙见挽江侯一点就透,也愿多给他一分好脸色,颔首释道,“封印一界天地,哪怕天道责罚,尚不会让一位真仙身死道消,但他既把金身灵力都留给了此界,本座料想他是难逃寂灭破散的下场,又如何还会记恨他。”
“…………”
边涌澜一时无语,脑中不免遥想百万年前,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仙才拥有封印一界之能,又感慨于连真仙也逃不过寂灭死劫,顺便琢磨这神仙死都死了,自家这位大师到底还是不是神仙后人,一个脑子根本不够他用的。
“既已知晓本座名讳,你们凡人也该有点礼数,姓什么叫什么……”真龙本欲让他们报上名来,话说到一半,却又转言道,“你们既自人间来,可曾见过一位……算了,听说你们人间有千万生灵,你们想必是没见过他。”
“…………”
挽江侯闻言抬眸看了孟怜一眼,心说好巧不巧,你问的那人我们恐怕还真见过。
只是看这条真龙的神色,想必与那位姓孟的年轻公子有旧,故人那般下场,便连不好好说话的挽江侯,都不愿直言相告,给人……给龙添堵。
“你们得以身入我界,想是各有机缘,”真龙抬手一招,便有云雾成片,“可你们终究不是此间生灵,本座便带你们去那方灵池处看看,或能找到什么回去的法子。”
骑龙而行是想都不要去想,孟怜肯带他们腾云驾雾而行,已算给足了凡人脸面,待终落到灵池畔,挽江侯已与这条龙聊得熟稔。
依真龙所言,百万年间,此间封印曾不止一次松动过。每当两界生出罅隙,总不免有凡人得入此间,但罅隙闭合时,此方天地自然会将人吐出去——孟怜用的就是一个“吐”字,好像凡人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入不了此方天地的口中,咂摸一下味道,就赶紧吐了了事。
“可是……”
边涌澜想道,可是也曾有凡人,据说在这里流连了千年之久,不老不死,但又转念一想,那人实在不便向真龙提起,便又止口不言。
“如何?你可能感受出这池中灵力与你有什么关联?”
孟怜见昙山弯身掬起一捧灵力化成的池水,不由出言相问。
“并无。”
僧人摇头,眉头轻蹙,也不知在想什么。
“发愁无用,”真龙当年匆匆一瞥,虽是已然记不清那位金仙的形貌,却也当真是看昙山有些眼熟,便也愿意宽慰他一句,“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回去了,本座自有地方安置你们,不必担心在此间缺食少穿。”
许是魂魄中藏有一缕天地真灵之故,挽江侯自打入了此界便觉神清气爽,倒真没想过吃什么喝什么,现下听孟怜如此说道,不由有些好奇:“安置在哪儿?此处还有什么神仙洞府不成?”
“…………”孟怜一脸“你想得还挺美”,很是像人地翻了个白眼,又伸手招来云雾,带二人去到灵池山脚,散去云雾道,“如何?与你们人间像不像?”
说是山脚,却还未至山下——但见一座人间城池,石砖青瓦,惟妙惟肖矗立在二人眼前,城门上“渝城”二字龙飞凤舞,除了这字与人间那座城池略有相异之处,其他入目的景致,竟已似回了人间。
别的城池若想一览全貌,要从上往下俯瞰,但只有这座渝城,要自下而上仰望:人间渝城是一座山城,二人抬头仰望,便见屋舍木楼鳞次栉比,山城街道错落有致,满城满街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生灵,竟都是凡人模样。
“如住不惯这里,山下还有百里江南——”挽江侯随真龙语声回身望去,便见山下烟波浩渺,如诗如画,正是一眼望不尽的江南写意。
“……他老家在渝城,外祖家却在扬州,”孟怜也不去解释那个“他”是谁,只轻叹了一句,“他说此间寂寞,我便在这灵气最盛之处,为他造出了这些人间景致。”
“…………”
“也不能说是我造的,我哪儿知道你们人间是个什么样子——这座渝城,这片江南,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我俩一起造的。他来说,我来造,哪里造得不对了,他便指出来,我再改……反正时间长得很,我们不着急。”
孟怜默默望着山下美景,静了半晌,方与二人续道:“你们可知,人间一载,此间怕就过了百年。凡人如能留下,便自韶华长驻,不死不灭……本座以一身修为助他留在此间,却未曾想到……想不到让你们凡人得一个长生不老,原来竟是如此痛苦之事。”
“头一个百年,我带他看遍此间景色,都是他从未见过的奇景。我们过得十分快活,有我的修为护他,他便不吃不喝也没什么,可是百年之后,他便开始想念人世滋味……”
“你们人间的‘咕咚锅’是什么味道?你们可在此间渝城中尝一尝,是不是和印象中一模一样……他说是一模一样的,我们修修造造了五百年,来来回回改了上千次,总该改得一模一样了吧。”
“想不想去看看西子湖?他老家虽在扬州,却也很爱那座湖,我们便又用五百年,造出了这片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