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勿用(23)
楼上敞开的窗前,白则看着那两点人影闪入檐下,泛起金光的龙眸颤动了两下。
他已看清了,沈渊抱着的是一条蛇。
蛇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蜕一次皮,过程痛苦且麻烦,他见过海蛇蜕皮,肉生生的蛇身从皮套子里钻出来,新长的鳞片尚且细软,那是一条蛇最脆弱的时候,不堪一击。
龙却不必经历这种苦刑,他们的鳞金贵坚固,刀枪不入百毒不侵,若无意外,会护其一生。
白则感觉胸口闷闷的,抬头看了看天,天色灰蒙依旧,雨如断线珠子般急急落下,雨势大得像天开裂口,而五色石已经没了,无人能再去修补。
空气潮湿太过,已经不适合蜕皮,那蛇恐怕要遭殃。白则转念又想,这雨下了多久?
好像已经很久了。
天际云端,雷公电母挥舞着锤与锥,人间雷电交加,打架一般热闹。
可司雨的是谁?
白则心头猛地一颤。
大雨让整条十里街都歇业了,二楼三楼的姑娘原本挤在廊前探出脑袋张望,都被沈渊低声喝了回去,用手帕捂着脸逃回自己屋里。
老鸨和龟公本要上去帮忙,也被斥回原地。
沈渊抱着萧艳急匆匆地登上楼梯,直向四楼。小童吃力地跟在后面,手上蓝蓝的灯笼一晃一晃,像团鬼火。
往下三层分明还有吵闹声,到了四楼,一切声音都像是被隔绝了,寂静出奇。沈渊在楼梯口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右手边的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
落后半层的小河童很快追了上来,沈渊又迈步绕过眼前回廊,连拐了好几个弯,才在一间贴了红绸的房间前停下,一脚踹开了紧闭的门。
房内已经收拾过了,去掉了之前的所有陈设,只在中央放了一张没有帐子的床。沈渊把萧艳放在上面,又喂下几口水。
手触到她的脸颊,体温寒凉,血是冷的,不断出汗。
“等会儿帮她把衣服换了,用温水擦一次身,不要压到皮下面的鳞。”沈渊对小童说,“这雨天湿气太重了,她会很难受。”
小童点头:“好的。”
有人敲门,沈渊拉开一条门缝,端进来一盆炭火,放到房间的角落,用来祛湿。
蛇虽喜潮,但蜕皮前后过于脆弱,太潮的天气里皮肤会溃烂化脓,很难医治。萧艳这次蜕皮是要化蛟了,更不能出一点差错。
“告诉汪濡了吗?”沈渊问。
小童又点头:“萧姐姐动身之前就传信告知了。汪公子前日已经回过信,他在来的路上。”
“行。”
两条蛟为她护法,这蜕皮期大概是能挨过去。沈渊走前又叫了几声萧艳的名字,她只有一次有反应,其余都像听不见了。
汪濡在这天傍晚前匆忙赶到,是趁着东南海沿岸的这场雨从漠北启程穿江而来的,到向晚楼时衣服被打湿了半身,脸色不像平日的温和,沉得让人害怕。
他先去萧艳房里瞧了几眼她的状况,出来后又越过轩窗看天,下来到二楼找沈渊。
雅座三面都开着窗,咸湿雨水泼向地板,在缝隙间晕开一片片水渍。沈渊靠在窗边,偏着头看向外面的云雨。
汪濡走进来后拂衣在椅子上坐下,灌下一口冷茶,语气尽量平缓地说:“明天天亮前得把她安顿好,不然到时候蜕皮化了蛇身,必然要引来麻烦。”
“今晚西郊院子能收拾出来。”沈渊回道。
“好。”
汪濡点头,接着,沉默片刻,又深深地吐息几口,抬头问:“为什么要让她来扬州?”
下一句,他的语速明显变急变快了:“你明明知道扬州要下雨,这里又有龙。为什么?为什么不去坟海?”
北溟以南,雪山之巅净澈干燥,有湖有水又有风,人迹不至,是难得的宝地,沈渊、汪濡甚至司泉,当初都是在坟海化蛟的。
沈渊没有立刻回答,盯着窗外的湖面,盯了好久,久到汪濡以为他放弃回答了,他才很慢很轻地说:“我离不了扬州。”
我得护着她化蛟,可我离不了扬州。
他这话一说出口,汪濡就把原因猜透了八九分。
干脆问:“因为那条龙?”
沈渊这次没说话。没否认。
汪濡憋着一口气,提醒他,“沈渊,下雨了。”
“我知道。”
“只有那条龙回去,海上的雨才会停。”
“……我知道。”
“你知道。”汪濡重复道,“那你到底是在等什么?”
沈渊的肩膀动了动,仍不与汪濡对视,“没等什么”
“……”汪濡目光复杂,望着他的侧影,半晌才移开眼,摇摇头,说:“你动心了。”
空气寂静。只有雨声。
真奇怪,沈渊活了一千多岁,只遇见过两条龙,却全栽在龙身上。这回轮到汪濡想不明白。沈渊他应该离龙那种生物远一点的,毕竟,那都是碰不得动不得更惹不得的主啊,怎么还动心了呢。
百年前那场事故断送了沈渊的一生,他从此褪去所有色彩,变得僵硬而冷漠,这其中弯弯绕绕的债究竟该怎么算。
可有一点汪濡是认了的。他叹了一口气,说:“哎,反正我也劝不动你。”
“你不愿意,这雨淹了扬州,人、妖、蛇、蛟,你都可以不管。”这话里带了怨气,汪濡很少这样直接地对他表达情绪,“但你至少,也想想你自己。”
第24章
沉默的间隙,汹汹大雨终于蓄足力气,洪水从河口奔上来,咆哮着击溃了湖边的石堤,轰然一声,浑浊的湖水冲上街道,排山倒海般向房屋撞来。
顷刻间,对岸地势略低的闹市铺面被淹去大半,洪水涨到与脚腕同高。沈渊垂眼望下去,只见向晚楼阶前的石板路已经铺满了飘着水草的浊水,草在雨中四散飘零。
街上看不见一个行人,千门万户门扉紧闭,风雨飘摇,灯火也飘摇。
沈渊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场洪水。长江之上黑云压顶,暴雨狂击江面,江水如蛟,翻腾又跃起,倒扎入天,接着失重砸下,砸碎长长的土地,砸塌无数人的脊梁。
昔日场景历历在目,他突然感觉两边的肩膀上像压了铅一样沉重,头晕目眩,差点站不稳往前栽。
他是因为白则才离不开扬州,可为什么,人间烟火繁盛之地那么多,偏偏是扬州。
原因总是很复杂,可说到底,都是为了赎罪啊。
压迫自己,去偿还别人,偿还一个人间。
身后哐当一声,汪濡猛地回头,看见沈渊手扶着墙直直跪在那,连忙冲上前,“怎么了?”
一滴冷汗从沈渊的额头坠下来,滴落在潮湿的地板上。沈渊缓了几口气,摆摆手,说:“没事。”
汪濡扶他站起来,用手背试探着量了一下额温,意料之外的滚烫。
“怎么发烧了?”
蛟是冷血动物,发烧实在是稀罕事,沈渊自己摸了摸脖子根发烫的地方,也吃了一惊。
汪濡说:“去坐着,我去让人给你煎药。”
他说完立刻转身去门外,沈渊本想拉住他说声不用,但突然间身体好像全垮了似的,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眼睁睁看着汪濡离开。
祸不单行,这病来得太不是时候,仿佛是在照应这连天阴雨,照应紧随而至的无数祸端。
药送上来的时候沈渊的头晕稍微缓解了一点,汪濡在一侧重提起萧艳,还有那个小河童。
“奇怪的是这么重要的事,她为何一路上只带了一只还没开窍的河童?”汪濡一边关窗一边说,“难道京口没人了?”
沈渊摇摇头,片刻后沉吟道:“前两月坟海才刚出了一只蛟,多少人眼热蠢蠢欲动?天道有命,往下几百年之内恐怕再出不了一个。往北那一带的蛇本就自持正统不服我管,她这次化蛟又是撞到枪口上,损他们的利益了,安全度过之前断不能声张。”
汪濡听完后微微一顿,苦笑道:“是我让你们难做了。”
“你知道就好。”沈渊瞥了他一眼,凉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