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勿用(42)
恍惚之间,沈渊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当时他干脆死在赤睢手底,如果他没有入江入海引劫化龙,这些千丝万缕的可笑纠葛,是不是就永远不会发生。
可天道无常,又要怎么去争“如果”?
“你真是……”沈渊闭上双眼,一呼一叹间,就这样卸下了所有折磨了自己百年的执着,“你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白则想抬起手,摸摸他的脸,却连指尖都无法动弹,视线末端出现一双模糊的金缕皂靴,是赤睢。
红龙,他记忆中从未谋面的同胞哥哥,此时僵着身子走过来,跪在他身前,手足无措,颤巍巍地、不可置信地问:“……小白?”
还能有谁呢?找遍东海、南川,甚至北溟,白龙只有这么一条,此刻浑身浴血,倒在他的眼前。
生命的温度正在慢慢流逝,白则微微眯起眼,想好好看看赤睢,但眼睛失了焦,怎么都看不清,只能依稀辨明轮廓,他唤道:“哥……”
“你真的是小白!”赤睢几近崩溃,“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则想要解释:“哥,我……”
汩汩鲜血随着开口的动作从嘴角溢出来,沈渊的心揪在一起狠狠地疼,他打断了白则:“别说了,乖,不说了……”
白则挡下的那一击,是他引爆元丹,纠汇起来的所有功力修为所化,他笃定就连赤睢也无法抵挡,落在白则身上,又怎么会有回环的余地?沈渊无比清楚,白则必死无疑。
但他还是想他多活一会儿、再活一会儿,还是心存侥幸,想他能活下去。
沈渊的身体也在渐渐变得透明,下肢已然消失,只剩破碎的衣摆,白则也清楚,妖类没了元丹,只有死路一条,他忍着疼痛,再次露出笑容,说:“没事,沈……沈渊,我们……一起……”
一旁的赤睢看见这一幕,心下已然明白了七八分,一瞬间,后悔、愤怒、不解、困惑、心痛等等等等情绪像大浪一般涌上心头,他看着白则,内心百感交集。他走时,白则才刚刚出生,如今百年过去,曾经的婴孩已经长成了少年,有一副漂亮俊朗的模样,东海的太子,尊贵的龙族,该是人人尊敬喜爱的,可为什么,为什么造化如此弄人?
这半根龙筋,最后竟还是让白则以命相偿。
眼看着白则面色逐渐衰败下去,赤睢颓丧低头,这辈子没人见过他哭的红龙,在此时涕泗横流。
难道真的没办法了?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斯人逝去,已发生的无法回头?
难道,这就是佛祖所说的,未了的因果?
他不信。
红龙怒而啸天,冲向雷电滚滚的云层,冲向黯淡高薄的天际,不断往上,试图去触碰那遥不可及的三十三天。
他不可一世惯了,不懂天命,更不懂因果!
然而就在此时,大雨忽然停止,乌云仓皇逃窜,西方天边晕开金色眩光,普照大地,那泥泞的沙土退潮一般尽数干了,光滑的沙砾反射光芒,霎时明亮得叫人睁不开眼,赤睢向光源望去,只见金光的最中心走出一个人影,身形极为眼熟,他随即反应过来,是迦叶尊者。
迦叶尊者踏云而来,一袭白色僧衣,迎风飘摆,手持婆罗华花枝与佛珠,面容慈善,见到他,便笑迎道:“红龙。”
迦叶尊者,佛祖坐下十大弟子之一,亦是当年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他回了极乐界的降龙罗汉,此时如此恰好的相遇,更让赤睢浑身竖起警惕,怒道:“是佛祖让你来的?告诉他,乱扯什么狗屁,我弟弟死了,我让他待在天上也不好过!”
迦叶尊者一笑而过,道:“佛祖让我来救人。”
赤睢闻言愣住,迦叶尊者垂首低眉,俯视云下,又道:“他们二人缘分未尽,因果未结,不该殒命于此。”
赤睢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到黑蛟透明了一半的人身,和他抱着的,苍白枯萎的白则。
西天佛光如此耀眼,雨停水褪,沙漠复晴,他们却好像根本看不见、感受不到,只互相依偎,静静地,一起等待死亡。
迦叶尊者抬起右手,那朵婆罗华绽开花瓣,一抹清净温凉的花露从花心滴落下去,化作两道流光,分别滑入沈渊和白则的体内,又立刻溢出,形成一圈金色的屏障,将他们包裹在内。
屏障缓慢升起,直到与迦叶尊者的视线平齐,赤睢看到光中,白则闭着眼,如婴儿在母体内昏睡般蜷缩着身体,而流光环绕着他不断逸动,旁边的沈渊也是如此,甚至肉眼可见的,他那消失的半截身子正在慢慢恢复。
迦叶尊者拈花微笑,轻念一声:“阿弥陀佛。”
两人闻声睁开眼,身躯垂落放直,血污被花露洗净,佛光渡在他们身上,于空气中荡开一层层涟漪,久久不止。
“小白!”赤睢喊道。
白则听见后抬起头,但眼神迷茫懵懂,呆呆地看着前方,也不做回应,身体活了,灵魂却仿佛还游离在外,找不到回家的路。
“莫急。”迦叶尊者猜到了赤睢急着要问什么,“只是鬼门关上走一遭,三魂还未来得及归体。”
言罢,他伸手,食指遥遥一点白则的眉心,又一圈涟漪漾开,白则瞳孔一缩,视线逐渐清明起来。
他一回头,见身旁的沈渊,隔着两道金障,垂着眼,正默默无声地凝望他,目光深邃,像要隔着他,望穿积累百年的清远秋水。
白则被那目光定住,一时失了神。
“黑蛟。”迦叶尊者唤,“千年的蛟,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沈渊看向他,没有说话,眸色黑沉,迦叶尊者并未在意,微笑道:“万物皆有灵,但妖修行不易,你有此毅力,实在是难得。只是可惜,如今亦已散尽。”
“而你伤龙性命,动摇东海根基,不可不罚。”
白则闻言猛地睁大眼,不可置信地问道:“救他只是为了罚他?!”
然而他的声音被完全隔绝在牢固的金障之内,旁人只能看见他嘴唇张合,神情激动,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沈渊亦双眉蹙聚,不知此举何意。
迦叶尊者不受干扰,坦然继续道:“东海以北,有涧名曰深溟,于海底三千尺,不见天日。”
白则和赤睢听到“深溟”二字,俱是一颤,赤睢皱紧眉看向迦叶尊者,白则的脸色惨白一片,又大喊了几句什么,无人能应答。
深溟涧下三千尺,为上古锁龙之狱,至今已有数千年人迹未至。赤睢少年时曾因闯祸而被关去深溟涧反省,那还只是涧中浅层,黑暗与死寂的折磨便让他压抑难忍,半个月关下来,差点疯掉,幸好浅水中还有几条灯笼鱼偶尔能说句话,但他从此也对深溟涧敬而远之。
而沈渊要去的,必然是三千尺以下,无间之狱。
“便罚你去那里静思参悟。”迦叶尊者扬起手,婆罗华在沈渊身前一点,“能否修成正果,要看你自己。”
说完,金障光芒大盛,裹着里面的沈渊化作一道陨星,眨眼间,飞落天际之东。
“何必?”赤睢忍不住追问,“救人又杀人,这便是佛祖的道?”
迦叶尊者只是淡淡一笑,并未置理,目光移向白则,道:“初面便是这样的境地,也非我所愿,白龙,莫要生怨。”
赤睢警醒:“他也要罚?”
“一切因你而起,因你而生,龙族思凡,造下人间孽果。”
“随我同回须弥山,参禅思过,静待机缘。”
“至于你,红龙。”迦叶尊者回过头,笑对勃然瞋目的赤睢,“戾气过重,脾性不安,难行长远。”
婆罗华再次绽开金色明光,于赤睢眉间心口轻轻一闪,红龙真身被轻易点破,化回人形,迦叶尊者继续道:“封印龙身法力,暂锁记忆,责入世悟道传道,磨练心志,勘破因果,方可重回仙班。”
明光之中,赤睢的身体逐渐透白,长发红衣金靴全都剥净重塑,一个穿着麻布僧衣的年轻和尚慢慢出现,闭着眼,双手合十,眉心缀着一点朱红的竖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