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勿用(28)
良久以后,白则垂下了眼。
“好。”他轻轻地应,接着微微倾身向前,大胆地抱住了沈渊的腰。
沈渊一愣,肌肉僵住了。
这是一个极其依赖的姿势,无形的亲密感让他有点不知所措。白则把脑袋埋在他胸口,蹭了一下,便不动了。
“怎么了?”沈渊问。
“有点冷。”白则支吾地答。
“冷?”沈渊皱起眉,摸他的额头,“也没发烧,怎么会冷?”
“你抱抱我,”白则的声音闷闷的、低低的,“你再抱抱我,我就不冷了。”
好像他一夜间学会了撒娇,又变得更鲜活起来,让人招架不住。
可其实仔细想想,白则不过是只不到一百岁的幼龙,这个年纪折算起来也只相当于凡人的十六七岁。生而为龙,坐享生灵之尊,少年恣意他该有,这偶尔流露出的富贵娇气,他也该有。
或许真是招架不住,沈渊伸出胳膊,虚虚地圈住了白则的肩膀。
他不禁想,这娇气不可能与生俱来,白则一定是在爱意里长大的。他的家人、朋友甚至仆从下属,都应该是很宠着他顺着他的。他从小到大吃过的苦,大抵都是来到人间后……在自己这受的。
“出去晒晒太阳吧。”沈渊听见自己说。
白则仰起头来,有些惊讶地看着沈渊。眼里波光流转,像蓄了一冬、春天初融的池水。
可惜沈渊看不见,他的目光是错开的,落在白则的下巴上。
白则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站起来,又是什么时候走出房间下楼的。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走到了一楼的大厅,右手被沈渊牵着,触感冰凉。
向晚楼里冷清极了,不见姑娘,也没几个伙计,外面却噪杂,人声物声和在一起,甚至吵嚷了。
“街上都是灾民,有些乱,你呆在门口就是了,别沾上脏。”
沈渊说完,松开了手。
白则越过他的肩膀望出去,只见从前漂亮繁华的十里街已经成了另一幅模样,房屋倾倒、路面翻陷,街边挤满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灾民,有些人大概是渴了,半个身子倾出去,埋头咕嘟咕嘟地喝湖里的泥水。
他长这么大,从没见过洪灾,也不知道洪灾之后的人间会是什么样。
而这灾,说到底是因他而起的。
白则僵在原地,那沉重的剧痛又来了。
沈渊前脚跨出门槛,后脚就有伙计迎上来,他辨认不出是谁,只问:“都备好了吗?”
伙计回答:“都好了,您看,姑娘们已经在煮粥包粽子了。”
楼前边上,一排的长桌摆开,前头支着一口大锅,里面刚倒进大米。桌后站着十几个衣着鲜艳的姑娘,正挽着袖子,拿起粽叶包折,边包边说话,叽叽喳喳的,这个教那个、那个教这个,很是热闹。
汪濡本领着大夫给灾民派药,看见沈渊出来了,小跑回去扶住他。
“你怎么出来了?”汪濡边扶他下台阶边问。
“来看看。”沈渊说,“人手还够么?”
“够。”汪濡回答,“姑娘们听说要施粥,都抢着帮忙,这已经被我哄回去一半了。这种时候抛头露面的,太不安全。”
沈渊点点头,忽然回头看向门口,语气很轻地说了一句:“乖点。”
汪濡顺着他的视线往回看,这才发现站在门内的白则。
这是上午,早晨过去一半,盛夏艳阳火辣,光线刺眼焦灼,可等它穿过废墟人群,洒在白则身上时,那股燥热的味儿变了,变得安静柔和,浮浮软软地,裹住这条白龙。
汪濡皱起眉。
“呀——”
街前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惊呼,引得人纷纷侧目,汪濡转过头,便见一个姑娘弓着腰缩在那儿,双手紧紧捂住脸,浑身都在颤。
她面前站着一个小孩儿,八九岁的样子,大概也是个灾民,身上衣裳脏污破烂,人也脏兮兮的,却趾高气昂。
只听一副脆生生的童嗓嚷骂着最不该说的话:“呸!窑姐儿也敢来施粥,当自己活菩萨吗?你们碰过的都是脏东西,我饿死也不会吃一口!”
说完,那小孩又啐了一口,这次痰液吐在姑娘的裙子上,留下一道深痕。
“什么东西?”沈渊眯起眼,声音沉到了极点。
一个小孩就敢说这种话,谁知道大人们背地里怎么说?
“我去处理,让姑娘们先回去。”汪濡低声说,正欲上前,忽被沈渊拽住了腕子。
“不用。”沈渊冷冷道,声音不响,却恰能让人听见,“想饿死的就饿死吧。”
他那双眼扫过长街,停在长桌的尽头。
方才还耀武扬威的那个小孩一个哆嗦,脖子都缩了起来。
“让那姑娘先上楼去。”沈渊对汪濡说,“其他要留下继续帮忙便留下,随她们。”
汪濡点头,迈步走到那群姑娘身边,说了些什么,又把刚刚受欺负的那个小姑娘领回楼里。
白则侧过身,小姑娘低头走过去,淡淡的花香味飘过鼻尖,在阳光下格外好闻。
他抬头,看见长桌后面十几个姑娘都没走,执拗地站在那,一声不吭,平时弹琴画画倾酒没沾过几回阳春水的水葱指上下翻腾着,仍在包粽子。
她们站在早晨艳阳下,不是夜晚的灯红酒绿间。
轻轻收回眼,白则把目光放回沈渊身上。
眼底的感情好复杂、好沉重、好纠缠,要是沈渊看见了一定会觉得吃惊。可惜沈渊背对着他;可惜沈渊就算转过身,也看不清。
第30章
白则醒后的第二天,萧艳才终于养好身体,来看沈渊。
她蜕皮的时候遇大雨,潮气坏了内里皮肉,整个过程痛苦万分,而换完鳞入江成蛟,又碰上白则倾江倒海,简直劫难。
好在有惊无险,连汪濡都惊她命硬。
但,沈渊是有愧的。他愧起来,向来是自己折磨自己。
萧艳身边跟着当时陪她来扬州的那只小河童,仍是那副不大灵光的模样,走到门口就自己停住,侧过身乖乖地站着。
沈渊睁着眼,看一袭红衣影影绰绰地走近,在身前坐下,他嘴唇微抿,笑又未笑。
“别看了,”他解释,“还看不清。”
萧艳似乎很轻地叹了一口气,空气沉默片刻,又听她说:“都过去了,会好起来的。”
她少见的豁达,轮到沈渊有些意外,转念垂眼点头:“是,会好起来的。”
“我一直相信您的,无论您如何选择,我知道您都有自己的想法。”萧艳呢喃般念道,“之前在京口的时候,他们都说我胳膊肘往外拐,跟了蛟王,连同族都不顾了。我就一遍遍地同他们讲,不,沈爷做事有他的理由,他不会害我们。”
沈渊没说话。
“您知道的,北边的蛇大多数年纪轻,性子直,也犟,对您的看法不太好。”萧艳笑了笑,继续轻声道,“但其实很多事他们都没经历过,也不了解您,总觉得您冷漠、刻薄,又残忍——您别见怪。”
沈渊摇摇头,说:“不会。”
化蛟一事瞒不住,萧艳成蛟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北边,届时要面对的东西远比现在多得多,沈渊哪里不知道,萧艳这是在为曾经的同类说话。
真奇怪啊,他们排斥她,她却还要为他们开脱。
但其实心里也如明镜,萧艳这副硬不起来的心肠,大抵是学自他。
很久以前的他。
萧艳展颜,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腕,说:“您还是这么好。好多人都说您变了,但我觉得……没有啊。”
不,有的。
一个声音在沈渊心底叫嚣,不愿退场:不,有的。
他已经不是从前的沈渊了,起码不是萧艳认识的那个沈渊了。他很清楚。
脑海里浮现百年前的场景,黑波东海,赤鳞长龙,滚滚九重天雷,猛一跳跃,又变成了烟花三月、朦胧雨雾里的白则。
忽然想,为什么没能早点遇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