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赶上夏日的夜,秋千荡起来时会将底下草丛里的流萤整群惊飞。
它们在空中腾飞翻跃,忽而汇聚成银白的缎带割开夜幕,忽而被晚风吹散零落,如同银河奔泄。
但更多时候,流萤只是安安静静地落在小熊的鼻尖和爪心,陪他熬过一个又一个被病痛折磨的灰暗光年。
太阳就要落山了,流油的咸蛋黄一般坠在灰蓝色天边,远处被烟雾笼罩的山尖上偶有飞鸟掠过。
小熊猫垂着头走进花园,往满是熊猫玩偶的游戏池里一趴,默默地把脑袋埋进爪子里,团成一颗毛球,假装自己也是一只熊猫玩偶。
夕阳的余晖打在他极其圆润且Q弹的屁股上,从远处看去仿佛灿金色的光影碎屑纷纷扬扬落进了小熊的毛毛里,如同棉花糖上浇了层枫糖浆。
祝星言在最痛苦的十六七岁里总是祈祷:如果自己真的是只熊猫玩偶就好了。
那样他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不用想永远离开他们的爸爸,不用想怎么都等不到的玩伴,不用想即将结束的生命,不用想妈妈哥哥悲痛欲绝的脸,更不用想曾经那个意气风发、梦想成为第一翻译官的祝星言……
猝死不是最残忍的死法,清醒地倒数自己的死期才是。
仿佛原本蓬勃盎然的生命忽然被一座断崖截断,他也被放在了直通崖底的传送带上,每过一天,他就离崖边更近一步。
除了季临川,没人能拦得住他。
可如果季临川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欢,祝星言又凭什么因为自己的命就绑架他把后半生也搭进去呢?
这次似乎真的走到了穷途末路。
“哎呀,池里的玩偶怎么多了一个啊。”
身后传来祝时序的声音,哥哥弯下腰,从一堆熊猫玩偶中准确地找出弟弟,一把揪出来放在肩膀上,带着他躺进鸟巢秋千里。
长腿一蹬,秋千就咿咿呀呀地晃了起来。
祝大公子是业内公认的精英alpha,年轻有为,手段狠厉,比起祝清年来都毫不逊色。
然而大熊猫到底是大熊猫,小祝总不管在人前多一本正经,到了家里就立刻像泄了气的大毛球似的,走哪儿躺哪儿,特别散漫,活像没骨头。
“崽儿啊,不开心呐?”
他让祝星言坐在自己胸口,一下一下扒拉着熊玩。
小熊猫立刻摇头,在他身上亲昵地趴成一张饼,一抬头就看到他眼下的乌青,连那颗小泪痣都盖住了。
虽说是亲兄弟,但祝星言和祝时序长得完全不同。
弟弟一看就是那种乖宝宝,小漂亮,一笑起来透着古灵精怪的调皮劲儿。
而祝时序,高鼻梁、桃花眼、柔和的脸廓配上刻薄的唇,笑起来时又坏又浪荡,是风流却无情的长相。
祝星言伸爪子摸了摸他的眼周,“嗯呜?”
祝大熊,最近累吗?
“还行,老样子。”祝时序打着哈欠地伸了个懒腰,说:“最近在和意大利谈新的合作案,找的翻译不太行,一会儿你帮我看看。”
小熊猫点头,殷勤地凑过去给他捏了捏肩膀,祝时序闭着眼直乐:“我这是什么待遇啊,亲祖宗给捏肩。”
祝星言心里酸胀,小耳朵蹭了蹭他的下巴,“对不起啊哥,家里的事我一点忙都帮不上。”
祝时序大咧咧摆手:“也没你帮忙的份啊,我自己就搞定了,再说你想做我还不给呢,我就喜欢这种叱咤风云的感觉,多帅。”
如果说祝清年是守护这个家的大树,那祝时序就是一棵不太茁壮的小树,大树过早地倒下了,小树猝不及防被推到了那个位置。
他只能逼自己变高变强,帮妈妈和弟弟遮风挡雨。
可小树真的喜欢这些吗?
秦婉和祝星言心知肚明。
“小脸又垮了。”祝时序捏着他的爪子甩了甩,问:“今天怎么回事儿啊,跟哥说说?”
小熊猫连连摇头,又摆出那副标准熊猫笑,笑得小耳朵都跟着抖了,企图蒙混过关。
但祝时序何其了解他。
“跟我还装啊,看你这小倒霉样儿能瞒住什么?”
祝时序也脱下衣服变成大熊猫本体,起身坐起来,小胖熊看情况不对立刻开溜,不等转头就被一只比他脑袋还大的爪子无情按住,“往哪跑啊?”
祝时序的本体是正常大熊猫的两倍大,站起来比人都高,粗壮的一爪子下去能把老虎揍趴下。
和他一比祝星言简直是小趴菜中的小趴菜。
小胖熊被摁着头立刻不敢动了,怂兮兮地窝在秋千里,祝时序单爪把他提起来往旁边一放,两只长得一模一样的、巨大的熊和巨小的熊排排坐在一起,好像葫芦岛和葫芦娃。
祝时序:“说吧。”
祝星言犹豫了几秒,道:“我今天见到季医生了。”
“嗯,然后呢?”他还是那副不正经的腔调。
祝星言又说:“上周开始,我咳嗽时咯血了……”
祝时序不作声了。
小熊猫特别人性化地叹了口气,“季医生不喜欢我,也不愿意和我结婚,分化期一结束他就要来和我解除婚约了。”
他说着把脑袋靠在了旁边大熊身上,伸出小短爪抱住他,眼圈红红的,“哥,如果再找不到合适的信息素源,我是不是,撑不到二十一岁了……”
到时候你和妈妈要怎么办呢……
祝时序沉默良久,伸爪揽住他,和他碰了碰毛毛头,“崽崽,别想那些,我们都没有放弃你,你也不要放弃自己,好嘛?你只需要开开心心地等着婚礼就好了,至于季临川……”
他不会不愿意的。
*
在医院加班到十点,季临川才顶着雨驱车赶回家。
他一进门连外套都没顾得上脱,就先把藏在衣服最里层的竹子果冻和小熊耳套放进了抽屉里。
新买的耳套是用浅棕色的毛线织的,半圆形,厚墩墩,上面错落地绣着几个深棕色的小球,戴在耳朵上时像两只妙脆豆饼干。
季临川抿着唇轻轻捏着它,脑海里满是祝星言戴上它时的样子,不知不觉就笑了出来,像是隔空捏到了软绵绵的小熊耳朵。
他没有给自己做晚饭,反而是烤了两样甜点,刚出炉的苹果派和熊爪蛋糕一前一后摆在飘窗旁,季临川在自己对面放了一只大熊猫玩偶。
他到国外的第四个月自己攒钱买的,很小一只熊,手感也算不上好,多次清洗过后显得很破旧,但它陪伴了年幼的季临川很多年。
沉默寡言的小alpha对着外人时从来没有几句话,像个又臭又硬的小哑巴,但小哑巴也是有心事的。
没有人可以倾诉,他就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把熊猫玩偶搂在怀里,小声地和它讲自己吃过的苦,挨过得饿,受过得白眼与奚落,再哑着声音哀求他:“崽崽,先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玩偶不能答应他,真正的小熊也早就把他忘了,小季临川就伸出快要冻烂的手珍惜地捏捏熊猫玩偶的耳朵,和他说:“我好想回家,可你们都不要我……”
3S级alpha的记忆力超群,这些幼稚又酸涩的往事至今还历历在目。
季临川苦笑着抬眼看向窗外的夜幕,天晴后的月亮很圆很大,从斑驳的树影间隙中望过去好像被玉兔舔过的牛奶盘。
看着看着那盘子上就长出了两只耳朵四只爪,月亮变成了圆滚滚的小熊猫,正捧着脸蛋眯眼笑。
季临川毫无所觉地弯起了唇角,向后懒散地仰靠进沙发里,他望着月亮沉默良久,最后点燃了插在苹果派上的唯一一根蜡烛。
火光亮起时,仿佛十四年前迷失在异国他乡的那只流萤也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喃喃道:“今年生日,是不是终于能一起过了……”
而祝时序就是这个时候登门的。
季临川开门看到是他还有些惊讶,“祝先生?这么晚了有事吗?”
祝时序扬了扬手中的合同:“季医生,我们谈谈?”
合同上清清楚楚写着祝家许诺给季家的泼天好处,条件则是季临川必须和祝星言结婚并且作为人形诱导剂治疗他的“信息素缺乏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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