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会有很危险的后果。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他凭着直觉躲过了许多次杀身之祸,也多次从不可能的绝境里逃出生天。
沈妄生压抑住自己暴起反拧住那只手的本能,继续不动声色地装晕。
一个温和的中年男子声音在他头顶道:“不烧了。醒了吗?”
这是在问他?
沈妄生在心里冷笑,我醒了会告诉你?
床头传来瓷碗与柜子触碰的轻响,还有陶瓷调羹与碗壁碰撞的“叮当”轻响。
那股肉汤的香味更浓了,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被他吸进去。
咕噜噜噜噜噜——
他还在装睡,肚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出卖了他。
沈妄生:“……”
“醒了?”另一个音调略高的女声从门口传来,兴冲冲的脚步声走了进来,又多了几分失望,“这不是还晕着呢嘛。”
男子好像轻笑了一声:“装睡呢,孩子害羞。”
女子噗嗤笑了:“哎哟,这么害羞啊。”
沈妄生:“…………”
这下无论如何也装不下去了,他睫毛微颤,像是刚刚睡醒一样迷茫地睁开了眼:“我……这里是……”
女子毫不见外地一屁股坐在他床边,“你差一点就死了,被我们好不容易救回来了。还不快说谢谢伯父伯母。”
沈妄生脑子里有点懵,但还是继续装出那副刚醒来迷惘无知的模样,“……谢谢伯父伯母。”
这是什么情况?
难不成真是他们救了他?
坐在他床头的女人和站在旁边的男人看起来都像是三四十岁的年纪。
女人五官明媚,眼睛笑得弯弯。她似乎很爱笑,眼角有清晰延伸出的鱼尾纹。
站在她身后的男人气质沉稳儒雅,脸上也有一丝轻微笑意,但这笑意不达眼底。
沈妄生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们一眼,就装作腼腆地错开目光。
打量别人的目光太过直接,会引起警惕和反感。
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寻常的中年夫妻。
舟向月旁观者清,心想住在这样的荒郊野外,敢从那悬崖底下将沈妄生这么个上不知底细的伤重之人捡回来,还能将他救活的人,基本不可能是普通人。
在乱世之中,普通人或许能苟活,但早晚是没有活路的。
沈妄生不清楚他们的底细,更要避免让自己陷入未知的被动局面。
女人从床头端起那碗汤,“你可真厉害,是从悬崖上跳下来的吧?那么高,你还真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你父母要知道不得心疼死了。”
“听你肚子咕噜咕噜叫,饿了吧?你这小身板瘦骨嶙峋的,是不是很久没吃顿好的了。”
“火腿野鸭子汤,”她把碗塞在沈妄生手里,“慢点吃,小心烫。”
沈妄生低头看自己手里的粗瓷碗。
乳白清透的汤汁里,放了好几大块炖得软烂的鸭肉,还有晶莹剔透的鲜红火腿片。
蒸腾白汽中,可见汤里隐约漂浮着香叶、白参和薏米,奇异撩人的药香混着肉汤那股浓郁清鲜的香味,直往他鼻子里钻。
沈妄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他是真的有好一段时间不曾吃过正经的饭了。做阶下囚的时候伙食自然不怎么样,之后一路逃亡,更是不可能好好吃饭,大多时候都是在城里偷个饼子、在野外摘把野果勉强果腹。
这碗汤……
沈妄生脑子里刚冒出“可能有毒”的念头,就被自己逗笑了。
若是这对夫妻要杀他,把他扔在悬崖地下原地不管就是了,何必这么大费周章,把他弄回家里再给他的汤里下毒。
退一万步讲,就算这汤里真有毒,反正他本来已经打算要死了,死前喝一碗汤也算赚了。
毕竟这汤太香了。
第一口还能勉强保持矜持和谨慎,但那肉香浓郁的汤一入口,感觉香得连舌头都不是他的了。
鸭肉汁水丰盈、肉质细腻,肥美丰腴的鲜味在舌尖打转。
火腿片切得很薄,咸鲜味融入了汤汁,剩下浸满了汤汁晶莹如纸的火腿片入口,是一种轻盈而油润的脂香。
沈妄生吃得唏哩呼噜,一碗汤转眼就喝得干干净净。
女人一脸满足地看着他喝汤:“好喝吧?我也觉得可好喝了。对了,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沈妄生回过神来,低头看着碗里:“我姓陈。陈生。”
“哦,生生啊,”女人笑着接过他手里的空碗,递给身后的男人,“那和我们家老陈是本家呢。老陈煮汤可好喝了。”
沈妄生抬眼,对她腼腆地笑了笑。
……其实心里在想,生生是什么恶心名字啊?!
舟向月想,沈妄生长的这副模样,看起来就是一个乖巧无害的少年,面皮白白净净还会脸红。
在长辈看来,这就是那种最腼腆懂事的好孩子,怕他老实吃亏的。
他年纪轻轻就能做到无赦道的二把手,凶名在外,估计和他这么会演有很大关系。
伯父很快就又端了一碗鸭子汤过来,这回微笑里似乎真诚了几分。
沈妄生一连喝了三碗汤,被伯母叫停了:“饿久了,得缓一缓,别一下子吃撑了。”
他肚子里有了油水,熨帖多了。
沈妄生满足地呼出一口气,就算是断头饭,这也相当不错了。
他伤得重,断了许多根骨头,暂时下不了床,就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和伯母聊天。
伯母简单说了他们是怎么发现他的——走在从镇上回来的路上,闻到血腥味,发现野姜花丛深处有个奄奄一息的年轻孩子。
满身都是血,看着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怪可怜的。就救回来了。
全程没提有没有在他身上发现什么利器的事情,或许是那把匕首在摔下山崖的时候掉了。
又慈祥地问他多大了,生日是哪天的。
沈妄生乖乖答,生日是六月十五,就快满十七了。
生日当然是胡诌的,他没爹没娘的没人替他记着生日,无赦道主、他的养父,则告诉他找个大凶的日子当生日就行。于是沈妄生告诉别人,他的生日是七月半。
现在他隐姓埋名逃亡,姓名是假的,生日自然也是假的。
伯母听了,却是一愣:“六月十五?……嗯,好日子啊。”
她有一瞬间的怔忪,但随即就恢复了正常,继续和沈妄生聊天。
舟向月听着听着,倒是听出点门道来。
他们聊得随意,但不仅是伯母在问沈妄生的情况,沈妄生也绕着圈子在打听这对夫妻的情况——
伯父姓陈,伯母姓张。
伯父是读书人,伯母也是大户人家千金出身,遇到这乱世,便避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小镇外,过着像隐士一样的避世生活,一个月去几次镇里补充物资。
她话虽说得滴水不漏,舟向月却能听出些破绽。
这附近就是千面城、曼陀宗和无赦道的地盘,还有许多其他大大小小混战的帮派。两人如果真是她所说的这般简单清白出身,几乎不可能在这个地方活这么久。
而且,他们大可以有条件找到他们能活得更安全逍遥的地方。
这个时代虽是乱世,但也并不是没有被玄门正道庇护之处,他们却偏要跑到这个地方来隐居,要么是有目的要来这里,要么……就是他们本身的身份,不被玄门正道所容。
换句话说,不是好人。
沈妄生或许对此也有疑虑,但他想反正他现在伤成这样,跑也跑不远。既然是被他们捡回一条命来,就算他们心怀歹意,他也没法反抗,还不如破罐子破摔,闭上眼享受享受他们的照顾。
只是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乱世的人情也不是这么好还的。
倘若他们真的只是发发善心救他一命,等他伤好一些,就赶紧离开。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都过得简单而平静。
最开始,沈妄生伤重未愈,伯母不让他出门,顶多就是下床在屋子里走一走,吹风也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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