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魔物要上天(91)
“好,”陆一鸣点点头,道,“晚些时候给我来几副。”
“好嘞。”
有两个新近来的小伙计很少能和东家说上话,头一回看到东家来这里工作,见东家看起来年纪轻轻兼和颜悦色极好相处的样子,便趁着现在刚开门没什么活,好奇地叽叽喳喳凑过来聊天。
“掌柜的说,少爷你去过京城读书呢。”
“还有英国的京城是吧?”
“外国的京城和咱们的京城有什么不一样?”
“咳,”陆一鸣很少和人说起之前在海外留学的经历,毕竟去的不是什么名校,学业更是荒废不少,说起来多少有些尴尬,幸好脸皮厚,仍是淡定自若地吹起了牛皮,“那边的京城啊,论景致也没什么看头,只不过……”
聊得正欢,一个高大的身影快步迈进了门槛。
帐房先生朝来人笑笑:“金先生,你来啦。”
金叵罗微一颌首。
扫了柜台边的陆一鸣一眼,略有些惊异,薄唇勾起:“你不是说起不来?”
昨天两人早为陈姐买好了今天最早的那艘渡轮的票,今早金叵罗亲自把人送去了码头。
结果原本说好要一起送别的陆一鸣赖在床上起不来。
陆一鸣摸了摸鼻子:“你们走了一会儿我就睡不着了,先过来看看。”
金叵罗走上前,把他手里的帐本拿起来,不经意似地问:“看什么?”
陆一鸣还没开腔,就被金叵罗骤然贴近的脸吓得一退:“怎么了。”
金叵罗蓝灰色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一头扎进里面。
陆一鸣咧嘴笑起来,指指自己的眼珠子:“好了。”见金叵罗仍然一言不发直勾勾地看过来,不由得有些不自在,微侧开视线,“陈姐走前有什么要交待的没有?”
虽然昨天晚上陈姐已经絮絮叨叨地跟他本人交待了一通,但依她的尿性,肯定每走几步就能想起一点新的东西要交待,不到渡船离岗,她是停不下来的。
所以他早上没跟着去。
一是讨厌送别的场景,二是……陈姐真的太能唠叨了。
——又不是再不相见,送不送别又有什么差别?
“有。”金叵罗懒洋洋地应道,“很多。”
“我就知道。”陆一鸣虽未直视,但能明显感觉得到他的视线像扑面而来的蛛网一般,黏在自己身上挥之不去,若无其事地找话题,“都说些了什么?”
“她让我,”金叵罗眸子里的笑意浓得要溢出眼眶,一字一顿,“看好你。”
“……她是让你看(音刊)好我,不是让你一直盯着我看吧?”陆一鸣终于忍无可忍地被他黏腻的视线激怒,白了他一眼直接呛了句。
金叵罗继续一字一顿地用低磁浑厚的嗓音意味深长地说了两个字:“好看。”
“……”死畜牲,说这种话难道就不会脸红么?
陆一鸣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有些无奈地暗暗四下一扫,确定店里的其它人没有注意听二人的对话,才松下一口气。
纵然百种嘲讽想要脱口而出,但他还是忍住了。
因为金叵罗的脸皮比他厚多了。
他能顶一句,指不定金叵罗还能回一百句更臊人的话来。
真是麻烦。
“……唔!”陆一鸣吃痛地一把推开上方那颗头。
撞到牙。
又等了一会儿,陆一鸣没有如愿听到咀嚼的声响,却感觉到一股热气正缓缓地,缓缓地,朝自己的脸凑近。
这个速度,像是故意把动作放到最慢,好让他有退缩的余裕。
他本能地想侧开头,他知道只要这个时候起身推开就什么也不会继续发生。
他静静等待着,会温柔落在自己唇上的东西。
等待着它像烈火红莲一般,带着焰火的炽烈在自己唇上,鼻尖,脸颊……上一一盛开。
经过了漫长的等待后,一个吻如同被后羿拉弓射下的一轮烈日般重重地砸到他的上唇。
金叵罗径直上前,单膝搭在榻上,两手撑在枕头的两边上,俯下身。
“你什么时候买的?”
他右手里捏着一小块梭形吊坠,金子滑腻的触感在掌心透出暖意。
但不知为什么,心中一动,头最终却一分一毫也没有动。
空气中,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呼吸加重的声音,甚至依稀听到了胸腔里心脏骤然加快的跳动声。
见金叵罗许久没有说话,便又道:“这是我从边边角角找来的私房钱,你先凑合着吃吧,以后赚了钱,再给你买点好的。”
他最喜欢金叵罗吃金子时那一脸的欣喜和飨足。
榻上的人嗯了一声。
像是早知道他会进来一样,既不惊讶也生气,更不发问。
今天他打发金叵罗去给陈姐买礼物和船票的时候,自己逡巡再三,溜到新近才重新开张的楚家金铺买了这点东西。
怕被坑,中间还解开了眼上的纱布,挑了半天。
算不上足金,但纯度也还过得去,就是小了点儿,估计还不够塞牙缝的。
那是他刚刚在自己床头看到的。
“下午。送你的,”陆一鸣笑起来,“吃了吧。”
窗户喀地一声轻轻晃了一下。
陆一鸣连起身都懒得起,只是淡淡地问了句:“陈姐睡了?”
“兴许吧。”金叵罗朝斜对面已经灭了灯的窗户瞟了一眼。
☆、第109章 遗言
呵,他也会有心事。
金叵罗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陆少爷可什么也没跟他说。
刚才在铺子里,两人从帐本细目,聊到柜台的桌子需不需要翻新,再聊到路边的野猫发不发春,间杂着斗嘴打诨。
陆少爷一句自己的事都没有提过。
——陆少爷向来不会跟金叵罗说心事。
陈姐知道的,金叵罗不知道;甚至可能文渊知道的事,他也不知道。
这个人,总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什么心事。
除了从朝夕相处的细节得到的认知和周围人透露的讯息,他对陆少爷一无所知。
若不是上次陆少爷酒后失态说了些诨话,他险些要以为陆少爷真的如同表面那样没心没肺无忧无虑了。
左肋下,倏地堵得慌。
像被人用牛皮纸紧紧裹住了心脏,心脏挣得勃然作响。
欲知而不得,被当作局外人,就是这种心情吧?
——凡人真是麻烦,为什么在七情六欲之下,还能生出这么多枝节。
金叵罗不由得想起每次陆一鸣问他话,他不愿答随口敷衍时,陆一鸣黯下去的眼神和抿下去的嘴角。
这种神情,在两人初次相遇不久,金叵罗就从陆一鸣脸上看到过。
那时两人还在轮船上,陆一鸣眉飞色舞叽叽喳喳说个没完,金叵罗一句话也没有回。
在轮船渐渐靠近省城的大海港时,陆一鸣脸上飞扬的神采才蓦然消逝。
他眼神黯下去,嘴角抿成向下的弧度,自言自语似地叹道:“啧,又要回到那个笼子去了。”
当时金叵罗并没有多想,只觉得这个人,呱噪。
现在回想起来,才察觉有些异样。
陆一鸣平常总是笑兮兮的,像是每天都有说不出来的好事发生。
即便不笑,脸上也总是自带三分暖色。
对谁都这样。
金叵罗初见他时便觉得此人轻佻无比。
所以金叵罗总是故意捉弄他,想看看他还有什么样的神情。
每当成功让他浮现愠色,让他赧颜,让他窘迫,金叵罗便像看到夏日晴雪,冬夜莲开那样,觉得妙不可言。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恶趣味。
——反正,你对谁都可以笑得那样假惺惺。
只有对着我时,必须不一样。
苍罗见主人脸浮现出淡淡的戾色,不由小心地说道:“陆少爷在火车站呆了一会儿就坐了汽车回家了,兴许是有朋友路过呢。”
“他带了东西没有?”金叵罗沉声问道。
“带了一只行李箱,之后又拎回来了。”
金叵罗板着脸抿起嘴,没有再说话。
他侧脸朝东南方陆宅的方向望去,若有所思。
陆一鸣趁着吃中午饭的当口回了家一趟。
进了自己房中,他不慌不忙地从床底抽出一只行李箱,把里面叠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放回衣柜。
然后坐在桌边给自己泡了一壶碧螺春,一边抿着茶,一边寻思着往后的事。
终究还是没走成。
陆一鸣喉间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
原本想在陈姐和金叵罗去码头的时候,直接不管不顾地坐了北上的火车,逃离这里,一走了之再也不回头。
——没有他,镇子上的人也照旧平安喜乐;没有他,铺子也照旧能开,只要有陈姐在就好了;没有他,金叵罗也依旧可以过得很好,兴许少了个使唤他的人,还可以更快活些。
反正少了他陆一鸣,这个世界并不会有丝毫的不同。
但当火车呼啸而至在他眼前打开大门,望着向他伸出手的列车员,他却犹如惊弓之鸟,落荒而逃,急急地离开火车站回了家。
这个破镇子就像个年久失修的牢笼:沉闷,腐朽,无趣,藏满了他所有的阴暗回忆。
就连这里的春天都渗透着阴冷的气息。
他厌恶这里。
只要呆在这里,他做什么都索然无味,兴致缺缺。
即使在人前使劲了全身的力气来假装喜欢这里的一切,他也无法欺骗自己的心。
外面的世界多么美好啊。
——那种美好,指的不是富丽堂皇的建筑,不是宽敞平坦的街道,更不是衣着考究的人们。
那是一种扑面而来的自由,一种崭新的、明亮的、富于活力与新思想的自由与蓬勃。
那是这个小镇所匮乏的东西。
原以为去外省上学,又去了国外,便可以远远地逃开这里,等到在外面生活安定下来,就可以接阿汀出去,过上自己所向往的自由生活。
可没想到,祖父临终前特意留下了遗言,逼他发毒誓,终生不可移居他地。
祖父牵着他的手语重深长地说:“你喜欢外面,可以去读书,也可以时不时地出去旅游,但你终究要把根扎在这里。”
当时他只有十岁出头,根本不懂为什么。
那八个铺子有那么重要吗?
找个能干事的交给他打理不就好了。
在上大学的时候,陆一鸣满脑子盘算着,到时铁了心不回去,家里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大不了断供嘛,他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又有何难,再说了,血浓于水,父亲不可能真的跟他断了关系。
直到去年父亲病重,他正好也混到了毕业,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回乡。
父亲临终前说的话比祖父的遗言更让陆一鸣匪夷所思。
——“我知道你心里对你祖父的话不以为然,但此后再没人替你担着了,你须得照料好自己。我们让你留下,只因你五行俱缺,唯有此地的风土能让你一世无虞,若是过了今年你还要去外面久住,命不会长,怕是活不过二十四岁。”
活不过二十四岁?
荒谬。
陆一鸣发出一声冷笑。
他今年,都已经二十三了。
再过九天,就是他二十四岁生辰。
陆一鸣一面觉得这是父亲为了拴住他而说下的谎言,一面又隐隐的有些不安。
毕竟,他父亲陆有庭,是个不苟言笑,品行端正的人,他从来没见过父亲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