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晏平静的看着他,直看得刘备收起了笑意。
“刘玄德已死,死于袁谭所派刺客之手,天下皆知。”他恹恹的说道。
莫名的,刘备心下一阵悚然。
“君欲何为?”
“借使君之势,反攻青州。”
荀晏换了个姿势,左手虚掩在伤处,言语平淡,但却是少有的坦诚。
一片死寂后,刘备叹了口气,他抚着额头苦笑了一声。
“曹公有忠勇之士。”
天下诸侯,要论手下能人多少,袁绍首当其冲,曹操身后也有大半个颍川的士族,可真要说起省心,却还是曹操麾下更加太平。
“玄德公过谦矣,”荀晏说道,“关将军、简君、糜君等人皆对使君一片忠心。”
听到熟悉的名字,刘备心下微微一动,却也不是很担心,若荀清恒还要利用此事发挥,那便暂且不会动他的原部,反而会待之如己出。
这便是大义,令他自己都想要发笑的大义。
“如此,”他坐直了身体,凝视着面前面色苍白却仍不掩姝丽容色的郎君,半晌才道,“君欲如何处置备?”
若是要杀他,早便可以动手,何必留到现在?如今他们再次见面,只能说明眼前之人别有用心,看似全然听从曹操之意,却也未必如此。
“公有治世之才,”荀晏半垂下眼眸,看不清神色,“中原征伐不断,何必固守于此。”
“待此间事了,刘备亡于下邳,刘君可往辽东,”那年轻郎君温和的笑了笑,伸手进去拍了拍刘备的肩膀,“高句丽、乌桓、公孙度……使君大有可为。”
刘备怔住,狱室内跳动的烛火照得他的脸庞忽明忽暗,他沉默了许久方才再次开口,“君所为恐怕与曹公之意有所相悖。”
荀晏不答,刘备也不执着于这个答案,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幽幽说道:“君胸有丘壑,难道不知曹公暴戾有余,心无汉室,并非良主?”
“何为汉室?”那据有一州的荀氏郎君反问道,语气少有的有些咄咄逼人,“所谓匡扶汉室,匡扶的是文景的汉室?高祖的汉室?亦或者是灵桓的汉室?”
不知为何,刘备突然想起了曾经在许昌见到的那位尚书令,风雅、从容、行止永远合礼,那是一个再标准不过的名士,他的处事永远公正,并不偏向曹操,也不偏向君主,让人难以明了他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
这位徐州刺史也一如他的兄长,温润、低调、除却年少时刺杀董卓之行锋芒毕露,此后便安安静静当一个合格的臣下,他优秀、好用,如所有的颍川名士一般。
可在这四下无人,阴暗沉郁的牢房内,他却看到了与荀彧全然不同,堪称异于常人的一身反骨。
颍川荀氏真
是个叫人看不懂的家族,他原以为自己对这个家族也算是颇有了解,但最后仍然得承认他并不了解这些荀氏子。
“汉室是什么样的,公如何知晓?公心中所想的汉室,是刘备的汉室,还是刘协的汉室?”
荀晏站了起来,他的半边身子没入了阴影之中,露出半张没有血色的俊秀面容,这张脸平日里往往是温和带笑的,这会却面无表情,如冰玉一般,他居高临下看着一栏之隔,虽为阶下囚却令曹操都忌惮不已的诸侯。
“谁匡扶的汉室,汉室便是什么样的,曹公又有何不可。”
他最后平静的说道。
刘备仍然席坐于地,即使抬头看人也不显局促,他只是轻轻呼出了一口气,看着淡淡的白雾袅袅散去。
“何至于此。”他说道。
“能与司空争雄者,唯公也,”荀晏笑了笑,扶着栏杆轻声咳嗽了几声,“……只是对不住玄德公了。”
刘备也笑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为这一个两个对他的高看而骄傲,还是应该为这般忌惮而沮丧。
“清恒所求为何?”
笑罢,他问道。
“所求……”荀晏已经转过了身,他慢吞吞说道,“晏所求……不过大一统而已。”
“所以只能麻烦玄德公先出局了。”
中原就那么大,不需要这么多的英雄。
天下诸侯你来我往了这么多年,总归要有个消停日子,他只是选择了相信曹操能够走完这条路,他也不吝于提前为其铲除障碍。
沉重的石门再次关上,一点点吞没那缕亮光,交叉的长戟复又拦在牢房之前,狱吏沉默的守在那儿。
荀晏驻足于狱前,沉思了许久许久,看守的狱吏皆一脸正色不敢上前打搅,蓦的他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向前边挥手。
最近升职加薪的应许同志连忙一路小跑了过来,一脸肃穆的正欲行礼,身前的主君已经迫不及待抓住了他的手,一下子被抓了一手的冷汗。
“应君,”那年轻郎君声音虚弱中带着绝望,“疼死我了,快快快扶我一把。”
他腿都软了,他怀疑再和刘备唠会嗑他就能直接看到走马灯了,三天没吃饭尽喝那见鬼的苦药去了,他没点别的毛病也能直接饿晕在这。
但气势不能丢。
等他被半架着走出了长廊,看到站在阳光下的女郎时,荀晏感觉这回是真的腿软了。
“怎么不跑了?”荀安面无表情的问道。
“……腿软了。”
等被提溜到了车上,荀晏望着年轻女郎纤细的背影想了许久。
他觉得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他得想法子先寄出那封往许昌的信。
那封信必须他写!!
第121章
黄河以北,此时一片黄土尘沙飞扬,一望无际的军队浩浩荡荡的在平原上排开,那是整个河北的主力大军,如今他们聚集在一起,声势几乎能让当世任何一个诸侯都感到恐惧,以及对自身的质疑——真的有人可以抵抗数量如此之多的大军吗?
袁绍召集精兵十万,骑万匹,欲南下攻许。
其实这并不是一个太好的时机,麾下反对与曹操进行大规模战役的幕僚谋士众多,包括许多的河北士族,过惯了安逸日子,许多人进取外伐的心也淡了。
中军帐内,袁绍一如以往听着下首谋士互相争吵着,大抵还是为着该不该攻许。
沮授、田丰认为不应该正面打,他们认为连年攻打公孙士卒疲弊,如今袁绍据四州之力,应该外结英雄,内修农战,以奇兵侵扰曹操,用疲曹之计慢慢削弱曹操。
郭图、审配则又是积极的主战党,他们认为如今袁绍兵力远超曹操,如今不早日图取,就怕日后生变,应该趁着优势期迅速攻伐。
一群德高望重的名士你一嘴我一言的好不快活,直到田丰拍案而起。
这位年事已高的文士拄着杖,俨然是一派要撩袖子的气势,不过他自然不可能真的当堂干架,他看向了上首的袁绍。
“明公,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何以胜之,”他沉声说道,“刘备之死,众心不定,天下英雄皆愤懑于此事,以为明公无容人之能,青徐尚且岌岌可危,何必此时出兵?”
听得此事,袁绍又不由得扶额。
刘备之死确实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他没有理由去杀刘备,他本欲利用此人侵扰曹操后方,以拖住曹操兵力,可万万没有想到这人竟然那么快就死了,而且千不该万不该的是,他死在了他的大儿子派去的刺客手下。
不论这件事究竟是不是袁谭做的,起码如今世间都是这样传的,乃至于刘备义弟都如此认为。
当全天下都认定了一个事实,那真正的事实是如何又有谁在意,又有什么用?
更何况同样遭到刺杀之人尚且有那颍川荀氏之子,乃至于豫州士族皆为之震动。
他本是相信长子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可连日来不断有下属因
此事谏言,言语之间看似求情,实则暗贬袁谭,连带着他自己都产生了些许不确定。
这般想着,袁绍不由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我意已决,元皓不必多言。”
田丰却没有接着袁绍给的台阶下去,他不视袁绍有些不耐的眼神,反而是站直了身子,继续说道:“曹操善用兵也,众虽少,亦不可轻视,如今将军据山河之固,何不施以疲兵之计,不出三年,必能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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