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有小少年犹豫道,“大人曾言蝗虫乃神虫,随意杀害反会招致祸患。”
荀晏面不改色反驳道:“鸡子非鸡,虫卵非虫。”
歪理。
张机心中默默想着,可惜边上这群天真的孩子似乎都被糊弄住了,都以荀晏这个幼童马首是瞻的模样。
“先生曾教我,百部草煎浓汁,可以灭虫……”
荀晏说着说着发现面前的小孩们都面色古怪得很,没人再敢说话,他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可以灭虫,然后呢?”
他听到身后传来张机慢悠悠的询问声。
“杀虫卵,此后蝗虫不能为害。”
荀晏答道。
边上的孩子见势不对,给了荀晏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便纷纷四散而去。
张机捧着陶壶晃晃悠悠坐在了荀晏身边,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为何制此毒汁?”
“毁一虫窟可救数人,何乐而不为?”
荀晏语气平静,实则心里也有些忐忑,他不知道张机是否也是天人感应论的忠实拥护者,这些天他也算是见识到了许多平民对于那些无形之物有多么恐惧与敬畏。
张机没有答话,只是打开了壶盖,凑在鼻前闻了闻,皱着眉,一张清秀俊逸的面容显得有些阴郁,看得荀晏不知不觉提起了心来。
“得加料。”
张机道。
“……蛤?”!
第4章
专业人士和非专业人士的差距总是非常巨大的,荀晏不过是学了个半吊子,张机则是熟知药理。
所以一转头,某位小有名气的医者直接转职杀虫大师,给荀晏粗劣的百部草浓汁来了个超级加倍,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土法农药了。
等到张初和荀靖发现时,田垄间活力充沛的孩子们已经把各种虫洞祸害了个遍。
荀靖倒是挺感兴趣的,还问张机要了制药汁的方子,准备寄到族里给族人看看,张初反倒是颇有微词,认为此行有些不妥。
结果他每每想训张机几句时,边上总有一只刚刚六岁的小孩跳出来,在他面前苍白着脸咳嗽几声开始装可怜打岔,几次下来张初算是明白了。
最终他也不再提这事,只是有日提起另一事。
“仲景天资远高于为师,假以时日,必为名医,如今所欠经验,当游历四方寻求更进一步。”
张机听后一惊,放下手中活计,正欲开口,张初摆摆手制止了他,将一旁竖着耳朵的荀晏召了过来,将托盘递到他手上,其上置有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药。
“叔慈前几日微感风寒,狸奴可愿前去送药。”
“唯。”
虽说很好奇两人会说些什么,荀晏还是乖乖接下了托盘,他心中隐隐已经有些预感,只是不愿细想。
他踢踏着小木屐一路行至父亲的院里,门外的侍者匆匆行礼,欲接过托盘,荀晏摇头。
“小郎君,郎主正于厅内议事。”
侍者道。
“有客至?”
他好奇问道,其实自从先前荀靖外出游说后,登门拜访者便络绎不绝,起先荀靖还愿意见一见,后来便干脆称病不见,怎么今日倒是有了兴致?
里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他听见荀靖扬声道:
“可是狸奴来了?进来罢。”
荀晏应声,边上侍者已经知趣的拉开门。
屋内萦绕着清雅悠远的香味,荀靖与一中年儒雅男子对坐,那人衣着朴素而整洁,一举一动间无不失风雅。
那人下首则坐着一名十来岁的少年郎,同样正襟危坐,稚嫩的面容上一派严肃之色,让荀晏不由自主心中暗
叹……
好一个俊秀少年郎,怎生如此严肃?
却不知堂上人的目光也被他所吸引。
童子身量尚短,穿得也厚实,整个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圆润的团子,又兼生得秀美灵动,捧着托盘都显得有些颤颤巍巍,叫人不由捏一把汗,所幸只是看着不稳,实则他稳稳当当的把药汁放在了荀靖面前。
荀靖一直含笑的嘴角不由僵硬了一瞬,随后从容自然的向客人介绍起来。
“这是家中幼子荀晏,今年已有六岁。”
荀靖又与荀晏说道:“这位是颍川陈氏的陈纪陈元方先生,以及元方之子陈群,当可唤一声兄长。”
荀晏不慌不忙一一行礼问好,最后才在荀靖下首悄悄坐下,小短腿规规矩矩的跪坐于席,目不斜视。
陈纪不由一笑,稚童可爱,友人素来子嗣单薄,如今能有幼子承欢膝下当是极好的。
“陈公如今可还安康?”
荀靖继续之前的话题。
荀家与陈家算得上是世交了,陈公是陈纪的父亲,名为陈寔,字仲躬,因曾任太丘长一职,世人多称其为陈太丘。
陈太丘?
荀晏不由自主的思维发散了一会,总感觉很熟悉的感觉。
陈寔素有名望,德冠一时,只是最终仍然逃不过党锢之祸,如今宦官势大,皇帝纵容,祸乱朝野,与士族群体多有矛盾,延熹九年矛盾彻底激化,遂形成了第一次“党锢之祸”。
无数士人被打成“党人”,遭到禁锢,被迫害的名士也数不胜数,且时隔两年后,也即是建宁元年,党锢再起,较上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家与荀家都多少受到了党锢的波及,陈寔更是曾被下狱,第二次党锢后便隐居邶山至今,而他的叔父荀爽也为躲避党锢之祸隐居多年,不曾出仕。
更别说当时在朝的叔祖父荀昙、荀昱,皆深受宦官迫害。
不过两人现今却未曾谈及政事,只是聊些家常,见荀靖似乎全无喝药的意思,荀晏不由有些着急,先生说了这药得趁热喝才药性好,他悄悄扯了扯荀靖垂落着的宽袖。
“大人,服药。”
他小声道。
对面的陈纪已是笑着打趣道:“叔慈啊叔
慈,可是惧药苦?”
荀靖无奈一笑,也不反驳,举起药碗一饮而尽,虽快却不失风度,完了才掩唇轻咳两声。
陈纪见他精神虽好,但面上仍是苍白缺乏血色,再看看一旁的荀晏,即将转暖的天气还穿得严严实实,瞧着也没几两肉,唇色偏淡,见他看过来,小孩抬起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纯良得像只无害的小猫。
陈纪突然感到深深的不放心,要不……回去后还是提醒下大郎,日后多照看照看荀家这孩子,免得日后给人骗了都不知道,总归也是友人的独子。
“天子欲设鸿都门学,如此一来,更是又助宦官声势。”
兜兜转转,陈纪慢悠悠的提起了正事,只是语气有些无奈,真要说就像是憋得狠了又没办法,只能找个人吐槽一番。
荀靖反倒是笑了笑:“天子门生?亦或是宦官门生?”
太学始创于武帝,曾鼎盛一时,造就了许多贤臣能吏,但如今却颇有衰败之相,党锢时亦有不少太学生受到牵连,抛开这一点,太学经历多年,实质上入学几乎被士族把控,可以说得上是士族团体的一大根据地。
而天子欲设鸿都门学,则颇有一种想要与太学打擂台的样子,鸿都门学的学子多为宦官一派挑选出的平民子弟,宦官又与士族处于一种剧烈的矛盾状态,到时候怕是不得安生。
虽说能够理解天子欲打压士族的心理,但如此一昧打压士族,没有限制的加强宦官权力,便是如同玩火一般,不知道哪一日埋藏的祸根就爆炸了。
荀晏对此兴趣不是很大,虽说父亲平日里闲来也会点评几句朝政,但他一直感觉这些离他尚且遥远,只是当作故事来听听罢了,毕竟有些事情听来真的太荒诞离奇,止增笑耳。
厅内暖炉燃得整个室内暖洋洋的,配上香炉中的熏香,若不是还有客人,荀晏感觉自己可能可以当场睡下,虽说现在也差不太多。
他使劲眨了眨眼,努力撑起眼皮,父亲和客人仍在闲谈,他便把注意力放到了对面没什么存在感的少年身上。
陈群老早就注意到对面坐着坐着就变成了个不倒翁的团子了,实在是想不注意到都难,那种明明很想睡了但又不能睡的姿态,他看着都觉得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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