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他心中清楚,当今天子并非这般软弱之人,但不论天子是出于什么心理在他面前示弱,他都只能接受。
他心有愧疚。
他因私心而抛却了自身的坚持。
“丞相若因此怪罪……”
“臣会为陛下周旋的。”
荀彧说道,他心中不由升起酸涩。
天子沉沉看着他,先前的软弱之态如同浮在表面的那层浮沫被撇去。
眼前的绯衣文官一如多年以前温雅妥帖,若他们能够不生在这个年代……
他轻声说道:“可令君为何弃朕。”
荀彧的脸上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犹如玉石之上出现的那
道裂纹。
他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告退的。
当陈群匆匆赶至荀府时,他虽知荀彧已非尚书令,却仍习惯性的要事事与他商议一番。
近日天色灰沉,屋内烛火不显,他说了一半才发觉荀彧自他进来后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这位曾经的颍川士族之首静静的跪坐在那儿,他面无表情的出着神。
陈群转瞬间想到了什么。
“外界流言蜚语,我这几日就遣人去压下,”他劝慰道,“宵小之辈在暗处,文若切莫因此难受。”
荀氏几次被曹操重点打压,早些时候在颍川不可撼动的地位也在摇摇欲坠,其下多少宵小虫豸都盯着这棵大树,指望着这棵大树倒下,让所有人都能够啃上一口,又或者是成为新的大树。
荀彧不语,他忽然站起身来。
“长文,”他说道,“你若有意,可请去邺城。”
陈群的面色微变,他沉默了许久才问道:“文若何出此言?”
他确实无法否认,自己有转为魏臣之意。
汉室之倾颓已是大势所趋,可他却不能负友人提携之情,纵使这条路于他而言已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了。
荀彧不再说话,烛火照亮了他的半张侧脸。
他忽然想起了天子微胖的面容,想起了族人,想起了堂弟……
——————————————————
年初的时候曹操将自家的闺女塞到了天子的宫里。
曹宪生得不算多么好看,她小心谨慎,又素来俭朴,在这宫中便少了几分颜色。
但她的家族便是她的底牌,她是曹氏女,纵使是天子也不敢怠慢。
当年纪尚小的曹夫人走到刘协身边时,这位大汉天子正在读书,是昔日荀悦为他写的申鉴。
“陛下今日似是兴致不高。”
她小声说道。
刘协放下了书册,他打量着这位年幼的夫人,神色不似平日里温和,叫那女郎不由微微瑟顿了一瞬。
“阿宪,”他温声道,“坐我身旁吧。”
曹宪依他所言,她有些好奇的看了一眼刘协手中书册。
刘协笑道:“荀氏诸君才学出众,仲豫公教我
良多。”
他话语亲切,叫曹宪自在了不少,她也笑道:“我幼时颍阴侯常教我读书。”
那时候荀清恒与曹操关系极好,几如叔侄,那位君侯喜欢与孩子玩在一起,见她总是孤身一人便抽空给她念念书。
她垂下眼眸,只是那都已是过往的事情了。
刘协却似是来了些兴致,他问道:“夫人以为太尉如何?”
曹宪有些为难,她思索片刻谨慎说道:“君子也。”
她不大懂战场上的阳谋阴谋,颍阴侯素来有诡计多端的名声,但她却觉得他有一套自己的道德标准,行事皆有分寸。
“君子啊……”
天子喟叹着。
所谓君子,行事于规则之内,处事自有其风骨与底线。
因风骨而为世人所敬,却也同样受困于此。
正如荀清恒被逼得步步退却,不过是担忧得太多,心中所系太多,于是不敢轻举妄动。
若非如此,何至于连许攸都敢去欺负他一下?
而今荀文若的处境与他何其相似。
他并未刻意引导,他不过是袖手旁观。
汉禄还是魏禄,以荀文若之为人,恐怕并非一个选择题。
他纵是再不舍,他也不能留一个心不在汉室的荀文若,他需要有人取代令君,或者令君做出抉择。
“君子有什么好的……”
他轻声说道。
他的声音轻且飘,曹宪有些没有听清,只是下一瞬天子便笑着转去了另一个话题。
他取了一册书下来,与女孩说道:“可学过《孟子》?”
曹氏女点了点头,又小心的摇了摇头。
宫殿内尊贵的天子与曹氏女其乐融融,是所有人都想要看到的景象。
男子温和的念书,略显年幼的女郎认真听着,温存而和煦。
指尖划过细腻的纸张。
许昌多纸坊,书坊与纸坊相互依存,许昌纸亦是天下闻名,那纸不仅细腻雪白,甚至暗香隐隐。
刘协温声念道:“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
“……故君子欺之以方,小人诱之以利。”
他合上书页,抬眼望向远方
。
君子可欺之以方。
他不是君子,荀彧是君子。
“今日用的饵饼甚好,”他说道,“给令君送些去吧。”
——————————————————
荀晏做了场噩梦。
他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大脑却一片混沌,丝毫想不起梦到了些什么。
张机最近在给他试新药,药效之下一天几乎没有多少时间是清醒的,多数还迷迷糊糊的。
他本是不愿用这药的,但荀攸强硬令他去试试,他也只得去用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他披着外袍走过长廊,摸摸垂下的枝条,揉揉酸软的大腿,坐在一旁歇会,晃了许久才进了主屋。
铜镜上映出一道消瘦的人影,他看了会才发觉这个和幽灵一样的人竟是自己。
他好像病了有一段日子了,他有些费劲的想着。
青玉杯泛着剔透的光泽,衬得指尖苍白中泛着青意,荀晏恍惚间想起了什么,他猛的缩回了手指。
“啪——”
张机冲进来时,染着血的碎片正巧就在他的脚边,跪坐在一旁的病人神色间似是有些茫然,右手被划伤了一条大口子,鲜血泊泊流出,将那玉片染成了淡淡的红。
他暗骂一声,赶忙上前按压住出血的地方,所幸伤口不大,但仍把他气了个半死。
“我不过是出去看副药,你就能闹腾成这样?”
那青年乖乖巧巧的任他摆弄,待包扎好后才低声说道:“老师,曼陀罗多了。”
张机手一顿,“知道了。”
思绪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清醒,荀晏趁着少有的清醒时候遣人将这些时日堆积的信件事务送到他面前来。
“曹公去许都杀人了……”
信纸轻飘飘落下,他倦怠的撑着身体,眼神落在挂在墙上的舆图,一路向南,许昌、寿春、合肥……
荀晏喃喃自语着,蓦的抬头说道:“我要去一回许昌。”!
第229章
青石板被擦得很干净,仍然一身盔甲的魏公脚步不见蹒跚,他走过时,旁人皆讷讷不敢抬头直视这位当世枭雄。
“那日是何人烧了你的营门?”
曹操侧头问道。
亦步亦趋的长史一板一眼说道:“天黑,未能看清,只知人数颇多,如今皆置于诏狱内。”
曹操微微颔首,他停下来静静看着这座城池。
他的前半段路狼狈不堪,数次穷途末路,直到到了许昌后才算是安定了下来。
他再熟悉不过这座城了。
“让他们自己选,那日动手的站到左边去,没动手的站右边去。”
他随意说着,抬手脱下头盔。
“不知附右者如何处置……”长史犹豫问道。
上一篇:异行的幽灵
下一篇:马甲总被当成幕后黑手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