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听说有人竟然躲藏在西市里偷偷做着这等买卖——叶小楼刷的一声,抽出了腰间所佩的障刀,大喝一声:“长安县叶帅在此,尔等宵小,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根本没人理会他。
溪洞神婆将右手两指凑至口边,吹出一声口哨,立即有两个同样戴着蓝布缠头,遍身银饰,赤着双脚的少女从蛊肆门内走出。
两人帮助溪洞神婆将张嫂从车中抱出来,抬进院中。
李好问屈突宜等人也随之进入,只见院内别有洞天。在一个类似天井的正方形院落里,天光从头顶高处投下,令蛊肆即使在地下,也不再需要靠火把照明。
天井正中,生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这树的枝叶形态颇为奇特,不是北方树种,枝叶上垂下一道道长长的气根。李好问在长安城中还从未见过。
从那大树枝头漏下来的天光清冷,令蛊肆内无端端地显出几分阴森。
溪洞神婆和两名少女则将张嫂安置在院中一张竹榻上。
一名少女蹲下照料安抚张嫂,另一名少女则转身匆匆奔进屋去。不一会儿,那边屋子的方向上就传来一股幽甜的药香。但李好问却总觉得这股甜香中掩盖的是一股极难闻的腥臭味。
“能将她治好吗?”李好问关切地问。
他在张嫂家吃了好久的“小饭桌”,与张武一家三口的感情都十分深厚。现在听说找到了放蛊的人,李好问最关心的,不是要擒拿谁要惩罚谁,而纯粹是张嫂能不能得救——这位可是张家的顶梁柱啊。
“老身尽力!”神婆额上沁出密密的汗珠,似乎她也无甚把握。
这时,泠泠的银器撞击声响起,早先奔进屋的那名少女手捧一碗深黑色的药物,快步出来,将药碗递到神婆手里。
溪洞神婆抬手便将那碗药尽数灌进张嫂口中,随后她随手从头上抽出一枚银簪。李好问从旁看去,却觉得那是一柄银光闪闪的长柄钳子。
在院落另一边,屈突宜正与叶小楼激烈地争论。
“民间养蛊,为律法所不容,我要将这间卜肆里的人全部捕获归案,交由京兆尹处置。这是我长安县的职责,屈主簿,你不得阻拦。”
“呵呵,你一谈及‘蛊’,就已涉及诡奇事务,自然在本司的职责。就算是京兆尹到此,也无权干涉此案!”
“你……姓屈的,”叶小楼额角青筋直爆,提高声音道,“她们这是在用蛊毒害人……”
“本官可不姓屈!”屈突宜也提高声音回应,“叶帅,蛊虫亦可以救人……你可知道过去十年里,这间蛊肆用蛊虫治好的疑难杂病究竟有多少?”屈突宜也毫不客气地提高声音,“禁绝千年却从未失传,这不恰恰证明了蛊术乃是堵不如疏?”
“那也违反了国家纲纪!”叶小楼不甘示弱:不就是比嗓门儿吗?他叶帅又有哪天输给他人过?
“呵呵,”屈突宜还是他那一套,“国家纲纪约束的只有百姓,你可知道这间蛊肆里,用蛊最大的主顾便是宫中……”
叶小楼张了张嘴,突然觉得自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如果这间铺子本是应圣人之命而存在,那他一个小小的不良帅,在这里维护着所谓的“法纪”,那岂不是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屈突宜见对方辩友终于闭了嘴,这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蛊’和天下一切其它药物一样,用对了可以救人,用得不对则会害人,最终还是要看人怎么用它,到底还是要看人啊……”
“叶帅,这件事,请你旁观,且让我诡务司来为这可怜的妇人讨还一个公道吧!”
这时,原本躺在竹榻上一动不动的张嫂突然再次开始扭曲着身体不断翻滚。她双手抱着咽喉,身体辗转翻滚,周身大汗淋漓。
而神婆则手持银钳,目不转睛地盯着竹榻上辗转反侧的女人。
李好问在旁,看见张嫂双手紧紧抱着的喉咙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他本来以为自己眼花了,上前半步,想要看个仔细。
却听神婆突然一声断喝,用她那不甚正宗的汉话喊了一声:“张口!”
张嫂口一张,神婆手中银钳一探,立时拑出一条五六寸长的小蛇出来。
早先那名去熬药的少女这时已经将一只炭炉抱了出来,双手捧至神婆跟前。神婆银钳拑住的那条小蛇瞬间被丢入火中,随着一股焦臭味散出,被烧了个干净。
原本一直在竹榻上辗转的张嫂,此刻终于解除痛苦,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张家大嫂……她中的蛊毒能被完全清除,她能被治好的对吗?”李好问又惊又喜地问。
而叶小楼则向李好问投来恼怒的一瞥——在这位叶帅心中,这位张嫂依旧是郑兴朋一案的头号嫌疑人,只是没被抓住把柄而已。
“她……”
神婆望着榻上的妇人欲言又止,但片刻后又道:“她中蛊毒已深,现在将蛇蛊吐出为时已晚,她的性命可保无虞,但是神智是否能恢复,还很难说……不对,下在她身上的这傀儡蛊绝不该在这时发作啊!”
“什么?”李好问闻言倒抽一口凉气。
而屈突宜阴沉着一张脸,也强忍着怒气问:“溪洞,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家娘子所中的蛇蛊,因何出自你手?”
溪洞神婆生性泼辣,也扯着嗓子大声回应:“我溪洞以伢俣大神婆的名义发誓,绝对没有起心害她……
“傀儡蛊最大的效用,是能让中蛊的人性情转变,变得圆滑柔顺,因此常常用于劝人回心转意。这位妇人的娘家人找到我们,说她太过执拗,放着好日子不肯过,非要守着丈夫儿子过苦日子。
“她的娘家人,想要劝她改嫁……
“什么?”李好问万万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是这样的起因。
他气得险些跳了起来,“神婆,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家?”
他一气之下便开了话匣子,他说到张武前几年从军,在军中丢了双腿,好不容易留下一条命回到家中,与妻子一同照顾膝下唯一一名病儿;他说到张嫂一人持家,忙里忙外,靠给人帮厨将一个家的嚼用勉强支撑;
他又说到张嫂因为被牵扯进一件诡异案件,被带至长安县受审,不止是精神上受尽折磨,更是丢掉了自家在敦义坊的营生。
他说到这里时,叶小楼忽然显露出一点坐立不安的模样来。很显然,他对张家的情形所知不详,之前只想着破案了,却不知涉案的嫌疑人一家过得如此艰辛。
李好问却根本不管叶小楼如何想,他继续讲述张家一家的苦难,讲到张武告诉过他的,张嫂娘家一直在迫她改嫁……
谁知溪洞神婆根本不为所动,冷冷地道:“妇人改嫁,天经地义。丈夫如衣服,穿着不舒服了,换一身便是。既然吴娘子的日子过得那么辛苦,为什么不干脆改嫁?”
张嫂娘家姓吴,长安县管她叫“张吴氏”,而溪洞神婆却直接叫她“吴娘子”。
“什么?”
李好问万万没想到,他能在穿越之后,还听到如此超前的观念——既然婚姻维系得艰难,那么女子便该拥有离婚再嫁的自由。
“要我说,妇人姓娘家姓氏,受娘家庇护,听娘家的话才是正理。毕竟只有血肉至亲,才不会坑害自家骨肉。”
溪洞神婆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叶小楼完全听呆了。
屈突宜也挂着一张冷脸不开口。
李好问一时也有点张口结舌,不晓得该拥护还是该反驳。
这位溪洞神婆,听起来像是来自西南少数民族地区,依旧保留了以母系血缘维系社会制度的观念。
听信了张嫂娘家人编的胡话之后,神婆或许真的是出于好意,想要帮忙。
但李好问马上反应过来,溪洞神婆的这种行为,看似是将张嫂从夫权的约束中解放出来,但事实上又将她推回了娘家的父权手里——从头至尾,张嫂本人的意愿,从来没有真正被尊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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