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份专注的温柔,已经全然送给了他正凝视着的人。
这是看向爱人的眼神。
宁舟的脑中无端地涌现了这个念头,随即他又觉得不可思议——他才十八岁,最青春躁动的年纪里,他生活在戒律森严的教廷中,接受过最严苛的苦行式修行。
天性中的内向孤僻让他从来不和同龄人畅所欲言,繁重的课业与训练榨干了他的时间精力,教廷的氛围又注定这里不会有浪漫的色彩,他甚至没有好好思考过,爱情是什么。
他当然也不会懂得,爱一个人时会有什么样的眼神。
可偏偏,他就是确信,画中的人在看他的爱人。
他是在看他吗?
那么温柔,那么笃定地看着他,好像他就是他的全部。
这一刻,他被这种温柔缱绻的陌生情绪迷住了。他完全能想象得出这幅画是怎么诞生的:那应该是一个温情脉脉的雨夜,他坐在那个人的面前,拿出纸和笔,想为他画一幅画。
那个人一口答应,而他却隐隐地害羞,因为他从来没有邀请过别人充当他的模特。
当模特用那双满是爱意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他被那多情的眼神和红润的嘴唇吸引,不得不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他身侧的镜子。镜子照出了他的侧脸,在灯光下如此温柔如此多情,他被情不自禁地吸引着,画下了情人的侧颜。
宁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用指尖去触碰画中人的眼睛。
可当他碰到冰冷纸页的一瞬间,他恍然惊醒,宛如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跳了起来,膝盖上的日记本再一次落在了雪地中。
这是恶魔的蛊惑!他警惕而羞愤地看着日记本,一定是恶魔策划了这个歹毒的骗局!
它一定很狡猾,比几个月前在教堂里偷袭他的魅魔还要狡猾。
他绝对不会再看这本日记了!
宁舟摸向绑在大腿外侧的刀,却发现刀不在那里,只有一柄剑插在剑鞘中。宁舟拔出了剑,惊讶地发现它是一柄断剑。
这把剑……
这股圣洁的力量……
宁舟举起断剑,剑身靠近剑柄的位置上,刻有这柄剑的主人的名字——玛利亚。
宁舟蓦然回想起老师阿诺德说过,自从在圣城斩杀了毁灭魔王之后,她的母亲就再也没有用过剑——那柄跟随她征战多年的圣剑与毁灭魔王的尸体,一并留在了圣城中。
但,如果这真的母亲的佩剑,为什么会在他的手中?
难道日记里说的是真的,现在的他并不是十八岁,而是因为时光倒流而回到了十八岁。未来的他去过圣城,所以拿到了母亲的佩剑?
宁舟游移不定地看向日记本,他抿着嘴唇,眉宇紧蹙。
他必须弄清楚真相。
………………
真相比预想的还要震撼,震撼到十八岁的宁舟每翻过一页,都要放下日记喝一口酒冷静一会儿。
这种难以置信的震撼让他忘了饥饿,也忘了寒冷。
三年后,二十一岁的他进入了一个会转变性别的任务,他变成了一个女孩子。
他在任务里遇见了命中注定的“她”?
“她”就是齐乐人?
原来,他们是这样相遇啊……
宁舟咬牙看完了这段离奇曲折的初恋故事,在看到三年后的自己掏空积蓄买下了昂贵的蓝宝石戒指准备求婚,却在钢桥上见到了“他”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
宁舟站了起来,抄起陷在雪地里的酒瓶,一口气把剩下的烈酒喝了个干净。
那宛如烈火一般灼烧着喉咙的酒精,非但无法平息他的羞窘与惊怒,反而让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熊熊燃烧。
越是燃烧,就越是无法平息。
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丢下了酒瓶,一拳砸在了雪松树上。
这蕴含着非凡力量的一拳,让雪松树轰然断裂,巨木缓缓倒下,枝丫上的积雪哗啦啦地落了下来,劈头盖脸地淋了他满身。
变成半个“雪人”的宁舟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堆中,这浑身的冰冷也没有浇灭他的胡思乱想。
他好像是着了魔一样,不受控制地幻想着日记本里的故事,脑中甚至有“她”的模样——因为这段日记中配了他自己画的插图,画中是一个笑得甜美可爱的女孩子,柔弱可怜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坚定勇敢的心——“她”为他死了三次。
这一刻,十八岁的宁舟心想着:“如果他真的是一个女孩子,也许我真的会爱上她。”
灵魂中突然有一个低沉喑哑的声音质问道:“你是因为她的美貌而心动吗?”
“当然不是!”宁舟毫不犹豫地反驳了这个声音。
他见过无数美貌的皮囊。不久前在废弃教堂中被他击杀的魅魔,就有无比美貌的脸。它引诱他,但他连一丝一毫的动摇都不曾有。
灵魂里的那个声音继续质问他:“但若你爱他的热烈、奉献与牺牲。这些属于灵魂的美德,与他的性别何干?”
宁舟心头一颤,他被这个质问的声音问住了,一时间竟然无法回答。
“但这是不被允许的。”许久,他只能这样辩解。
灵魂里的那个声音多了几分嘲讽的冷意:“不被允许,你就不会心动吗?”
“当然!我不应该!”十八岁的宁舟在无声地呐喊。
“你第一次偷喝烈酒的时候,是十三岁。难道这是被允许的吗?”灵魂里的那个声音冷笑着问道。
依照教廷的规定,未成年者是禁止饮用烈酒的,他们只被允许饮用清淡的酒水。
他遵守了吗?
他没有。
十三岁的宁舟刚刚来到永无乡教廷,那笼罩在他身上的期待是如此强烈,形成了一个炫目的光环,光环之中的他是教廷的未来,是人类的救星,是驱散世间阴霾的光芒。
但他不是。
他竟然不是。
他没有神术的天赋。无论他再怎么努力,他也不可能成为他母亲那样的人。
他既不虔诚,也不笃定,他是一个没有蒙受神恩的凡人。
那巨大的挫败是毁灭性的,年少的他拼命想要回应众人的期待,但无论他多么努力,他都做不到。
悲剧就是这样发生的,所有人都相信英雄应该拯救世人,理所当然地拯救世人,但他却做不到。
无能为力本不是一种罪,但期待的人太多,它便成了一种罪。
他被困在了名叫期待的沼泽里,越是努力挣扎,就越是下沉。
在无法承受的自责与愧疚中,他在无声地窒息。
他在无数个寒冷的夜晚辗转反侧,即使睡着也不断惊醒,他总是梦见自己在攀登高山,他双手流血,肌肉抽筋,永无止尽的努力让他筋疲力尽。
然后他坠落,不停地坠落,那失重的感觉让他在痉挛中醒来,冰冷的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开始喝酒,喝到半醉,酒精带来片刻的安宁,他终于可以停止挣扎,在疲倦中获得片刻安寝。
他开始逃课,逃避那些期待落空的失望眼神。
他躲在教堂的角落里画画,逮到离开永无乡的机会,就拿着那些画和旅行商人换酒。他不想和任何人交流,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交流的对象,他宁可和企鹅说话。
这样逃避、堕落、叛逆的日子,持续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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