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槐脸上依然是带着笑的,“恐怕没有运动员会觉得不大吧,但我会尽量克服这种影响,发挥出最佳水平。”
事实上,他没有走出伤病,病痛一直如影随形,困扰了他很多年。
对于徐槐没有参加平昌冬奥会这件事,杞无忧耿耿于怀了很久。
一开始只是以为这人在毫无负担地哄骗小孩儿,后来从队友那里看了纪录片,看到他似乎状态下滑,伤病缠身,或许对于单板滑雪这项运动也不复往日的热情。
直到真正地认识徐槐,了解徐槐,他才明白,这些年,徐槐站在阳光下,看似自由、快乐,但其实他在不见天日的暗处待过很久,那是一段极其漫长而难熬的时光。
然而与徐槐相识的自始至终,杞无忧都能看见,他的眼里有从未熄灭过的热情。
“你这关节的劳损程度,别说28岁了,说是48都有人信。年轻人啊,不运动不行,运动多了也不行,哎──”张医生长长地叹了口气,“做过这么多次手术,你应该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吧?”
“嗯,清楚。”
徐槐在与张医生聊病情,神色坦然,一脸轻松,而旁边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乖巧等待的杞无忧却越听越心惊。
大大小小的手术,徐槐做过几十次,手腕、尺骨、桡骨全都骨折过,跟腱断裂、气胸、脑震荡……滑雪运动员可能会受的伤他几乎无一例外全都经历过一遍。
好在张医生说,徐槐的片子上没什么问题,恢复得挺好的,近期就可以做手术把钉子取出来了。
“其他的我也就不多交代什么了,反正你还是要多休息,少滑雪,都退役了应该也不怎么滑了吧?手术时间我这边安排一下,你也做好准备。”
“嗯,好。”
……
杞无忧一言不发地跟在徐槐身后从门诊出来。
徐槐走到电梯旁的自动贩卖机前买了两瓶饮料。
付完款,“ 哐当哐当”,两瓶饮料掉到了下面的取货口。
他刚准备弯腰拿,身后的小孩儿忽然拽了拽他的手臂,“ 槐哥,我来拿。”
徐槐一头雾水地往后退了一步给他让出位置,这有什么好抢的?
看着杞无忧弯下腰取出两瓶饮料,徐槐忽然反应过来。
他也许是在……担心我的腰?
“ 小杞,”徐槐有些哭笑不得道,“虽然我打了钢钉,但是还是可以弯腰的,你看我之前大跳台都能跳,滑雪也能滑,更不要说弯个腰了。 ”
杞无忧直起身,动作微顿,随即神情自若地点了点头:“ 嗯。 ”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有点反应过度了,不过他还是顺手拧开了瓶盖把饮料递给徐槐。
“小杞。 ”
两人在等电梯上来,见杞无忧一直沉默地盯着地面,徐槐轻声问:“害不害怕?”
“ 什么?”杞无忧有些僵硬地转头看向他。
“刚才我和张医生聊的那些,你都听到了吧? ”
“ 嗯,听到了。”
“害怕也已经晚了哦, ”徐槐玩笑道,“不可以逃跑。 ”
“我没有害怕。”杞无忧声音低低的。
“嗯,其实我在那张试卷上看到了。”
杞无忧:……为什么要提这个?
那份试卷可以说是是他人生中做得最差的一份试卷,竟然还被徐槐看到了。
“你写你站在大跳台上面没有畏惧感,说实话,我很羡慕你。”
羡慕?
杞无忧有些疑惑。
他听到徐槐继续说:“因为我一直都会有畏惧感。那么高的跳台,那么硬的雪面,摔倒很疼的,做手术也很疼,特别是当麻药效果消失之后……”
看不到他脸上存在任何的心有余悸,男人的语气洒脱而淡然,眼睛里甚至还带着笑。
可杞无忧却觉得喉咙发干,有种强烈的钝涩,眼眶里也不知不觉涌上一股热意。
“不过,比起摔倒之后的疼,我更害怕的是摔倒之后,对身体造成永久性损伤,以后就不能滑雪了。”说话时,徐槐一直在观察杞无忧的反应。
少年低垂着眼睫,嘴角微微向下撇,好像还是闷闷不乐的。
“小杞,你哭了吗? ”
杞无忧有点狼狈地吸了吸鼻子,堪堪把泪意憋回去。
他抬起头,凶巴巴地瞪徐槐:“我才没有!”
“好吧好吧,没有就没有。”徐槐摸了摸鼻尖。
“那这么不开心,是不是想要我哄你?”又故意逗他玩儿。
“……不要你哄。”杞无忧瓮声瓮气道。
他只是鼻子有点泛酸,并没有掉眼泪。
“叮── ”电梯到达,两人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内。
“小杞,你摔倒的时候有哭过吗?”
现在的声音一定很沙哑,不想让徐槐再哄自己,杞无忧暂时说不出来话,只是摇摇头。
“小杞真棒!”
又开始了,这种哄小孩儿的语气。尽管这样想,但杞无忧并不排斥徐槐这样讲话,反而每次都觉得很受用。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小时候滑雪摔了就经常哭,我没有你勇敢,也没有你坚强。”
电梯镜面明亮,两个人的影子清晰可见。杞无忧怔怔地望着镜子里的男人,耀眼的灯光拂过他头发,倒映进他如湖水一般澄澈而剔透的眼睛。
“我滑雪滑了二十多年,大大小小的比赛参加过几千场,所以很了解自己的上限。小杞,单板运动员的巅峰期很短暂的,我快要三十岁了,你能明白的吧?”
徐槐是在安抚杞无忧,也是在剖开心脏,给他看曾经困扰了他很久,如今已经解开的心结。
“去年的沸雪,我把我所能做的一切努力都献给了最后那场比赛,因为我不想留下遗憾。我也想继续站在赛场上,可是,我没有办法……小杞,这条路很长,可我只能坚持到这里了。”
“槐哥,我明白的。 ”杞无忧声音沙哑,好像还掺杂着一些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沉重。
杞无忧很想让徐槐不要再说了。
其实他不必这样,不必如此真挚、如此坦诚地把完完整整的自己呈现在别人面前。
杞无忧无比希望,这些话徐槐只对他一个人说过。
轻微的悬空感转瞬即逝,电梯门向两侧打开。
走出电梯,徐槐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拿出来看了眼。
“你肖教练已经在路上了,我们现在出发的话应该会和他同时到那儿。 ”
在手机软件里打了辆车,离医院的距离还有两公里。
他们站在街边等车,旁边零星站着几位等车的路人。
徐槐见小孩儿情绪依然不太高的样子,又说道:“我最严重的伤其实都是很早以前练平大和U池的时候弄的,练大跳台受的伤反而比较少。”
多年前训练,没有现在这么好的防护措施,U池的壁比雪面要硬得多,摔上去更疼,质地坚硬的雪镜被摔碎,就连雪板也摔断过,头磕在冰面上,摔得头脑发晕,双腿发软跪倒在地,没有人拉他,只能强迫自己慢慢爬起来。
单板滑雪就是这样,不停地摔倒,不停地受伤,然后再咬着牙站起来。
“你还记得谭涟吧?其实他在U池上受的伤比我还多呢。 ”
杞无忧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才不关心什么谭涟。
“槐哥,你其他地方还有没有受过伤?我想知道。 ”
他只想了解徐槐更多一点。
徐槐想了想,“有啊,我脸上还缝过针呢。”
“嗯?哪里?”
“这里,”徐槐微微俯身,撩起一点额前的碎发,点了点自己右额角的位置,“缝了八针呢。”
“是不是看不出来?幸好没有磕到脸毁容,不然的话我可能没有办法接受一个很丑的自己。 ”他笑着说。
额角只有浅浅的一道疤,被头发遮盖住就完全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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