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已知和PVC把雁行的轮椅夹在中间,三人并排朝住处前进,路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举着昏暗的灯火。
Captain走在自己主人和训练师之间,阿狗本来在另一侧,但走着走着就起了歪念头。哈士奇转着眼睛,蹑手蹑脚地缩到雁行后面,偷偷将前爪搭在轮椅后面的横杆上,让自己被拖着走。
那是戈多最先发明的怪招,但最初问世时小狗还没有长大,力量有所欠缺,总是没走两步自己先翻车。
后来被阿狗学了过去,一找到机会就“搭便车”。
有时PVC看见了,会用抬担架的姿势把它的后腿抬起来,悬在空中往前送。
每次阿狗都开心地嗷嗷叫,像在冲浪一般。
尽管爪子不是人手,没法完全握住横杆,坚持不了多久前腿就会松开,但这仍然是哈士奇最喜欢的玩法,不愿放过任何机会。
雁行摇头,语气很是嫌弃:“只是想更多的使用身体而已。那种电动轮椅在医疗里是给上肢功能退化的老人用的……不过现在倒是也有年轻人买来当代步工具偷懒。”
剧作家点了点头,觉得这话题转移得匪夷所思:“你不会现在就开始紧张明天的比赛了吧——这还有一整夜呢,不打算睡了?”
何未知虽然算得上颇有名气的青年歌手,但毕竟出道时间不长,而且歌迷都集中在年轻一代的女孩里,他们一群大龄男青年不知道也很正常。
这下突然被提起,多半也是PVC神经紧张,无头苍蝇一样乱找话题的结果。
况且以雁行的财力,多负担一辆电动轮椅完全绰绰有余。
“要不是没钱,我还真想试试。”PVC收紧牵引绳把意犹未尽的阿狗拉了下来,又转而对何已知说,“我记得你不是独生子?”
夜风拂过耳后,翻动着尘封的记忆。
何已知看向雁行费力推着转轮的手臂。
在何已知、何未知这对双胞胎兄弟里,毫无疑问,哥哥何未知是更不让人省心的那一个。
这一般是山竹会搞的行为,可见艺术家动摇到了什么程度。何已知只能苦笑。
他们都知道雁行自己开车出行时,体积更小、重量更轻的手摇轮椅搬动起来方便,但是自从集体比赛后,一直是PVC驾驶面包车,他的轿车没再用过,需要收轮椅时也有其他人帮忙。
他一边说,一边越过雁行的背后,用胳膊肘拐剧作家的腰。
他在仓库提过几次他有个哥在当艺人的事情,当时其他人并不关心。
感受到轮椅后面增加的重量,雁行无奈地加大推动转轮的力道,同时提醒PVC和何已知注意别让阿狗被轮胎卷到。
PVC也注意到了那里,但他没有把阿狗拉下来,而是突发奇想地问:“话说你不用电动轮椅,除了能折叠,还有别的原因吗?”
几个人里最有可能接触到这方面消息的是侯灵秀,不过少年似乎和班上的女生没有什么交集。
尽管可能不是真的想听,但为了安抚紧张的艺术家,何已知还是讲了讲他哥的事情。
PVC把手放在脸上大抓特抓:“我这不是正在让大脑分神吗?别废话,给我讲讲你那个明星哥哥是怎么回事,是亲兄弟吗?怎么不见你们来往?”
最主要的是花间地小区对面的街上就有一家电动轮椅的专卖店,他们遛狗时经常看见那家的老板操纵着电动轮椅像漫威电影里的X教授一样在街上扭转飘逸,那灵活的姿态、飞人的速度和老板陷在轮椅中安逸的神情,让蹬着两条腿路过的人看了都感觉羡慕。
轮椅的主人制止了几次,没效果,后来也习惯了。
“没事,它在街上流浪那么久都没被汽车轮轧到。”艺术家说,声音听起来像极了刻板印象里给自己不好好带孩子找理由的男家长。
这点从父母给的名字也可见端倪,一个是捉摸不透的“未知”,一个是了如指掌的“已知”。
比如何母生产恢复完从医院回家,一模一样的两个小孩放在一模一样的两个安全座椅里,已知一切安好,偏偏未知就被绑带缠住,小腿充血差点危急生命。
结束母乳喂养第一次让他们自己在婴儿房过夜时,也是已知呼呼大睡,而未知彻夜哭闹。
尝试一样的的新食物,已知没事,未知却会不巧地过敏…… 久而久之,在何父何母的心里,就形成了弟弟很稳定,哥哥总是需要额外照料的定势,一直持续到他们长大。
回忆像毛衣上的线头,只是轻轻一扯,却带出长长的线丝。
何未知的不省心人生还在继续。
“我哥从小就喜欢音乐,”剧作家如同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也很有天赋,不到10岁,就在当地的童声合唱团里做到了领唱。还被大报社报道过。”
“但是后来因为变声期用嗓过度,以及一些意外,他在一次重要的演出上失了声。后来休养了一段时间,找回了声音,但是却再也没有办法在人前开口唱歌。”
现在回想起来,何已知猜测那应该是和雁行刺激过度说不出话一样的病理。
“我父母找了很多医生,有些是正经的,也有些是不正经的,类似神棍、江湖郎中那一类,尝试了各种草药、土方……总之,他们把能想到的所有办法都用了,然而我哥的病一直没有起色。但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因为听到我哥会一个人躲在厕所里偷偷唱歌。只要小孩没有放弃,父母就不会放弃。”
“中学的时候,我爸给我在书房装了一张小床,这样我哥就能单独在卧室里唱歌。”
而这,也恰好给了何已知熬夜看书的机会,他想成为作家的心思,正是在那个时期的深夜,在阅读福克纳的小说和契诃夫的戏剧中萌发出嫩芽。
何未知比他更早找到梦想——哥哥为了保护嗓子喝温水时,弟弟还一无所知地咕咚咚灌着可乐,直到一口乳牙都成了龋齿才被医生叫停——但因为没法表演,只上了普通的大学,反而是何已知得以进入戏剧学院,学习自己热爱的戏剧和文学。
“刚上大学的时候,我哥消沉了一段时间,虽然他表面上装得很正常,但还是逃不过家人的眼睛。那时我妈担心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每天去寺庙为我哥祈福,还收集声乐录音和励志演讲,她有满满一电脑这些东西……也许是这些祈祷起了作用,也许是我哥的坚持终于获得了回报,他交到了几个好朋友,心理障碍的情况开始好转,甚至参加了一个唱歌比赛,但是我妈还是担心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每天关心那个比赛的消息,生怕他旧疾复发。”何已知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们真的为我哥失声的事情付出了很多。那段时间我们通话的内容全部被我哥的消息占据,无论是我妈肺不舒服,还是我被导师剽窃的事情,都没有机会细说。”
“我哥很争气,真的凭借那个比赛打响了名气,没有再被心魔困扰。我父母都很开心,但那之后不久,我母亲就查出四期肺癌在做手术时不治去世了。”
“进手术室之前,她一直嘱咐我要提醒我哥多喝热水,不要用嗓过度……我转述了这些之后就和我哥疏远了,因为我忍不住想如果不是当时全家都把心思放在他身上,也许就能早一点发现她的病症,所以对他有点怨气吧。”
回忆到此停止,但重新曝光的记忆碎片并没有就此消失,而是化成一幅幅的画面,在眼前闪过。
听完明星哥哥的故事,PVC恍神地没有出声,反倒是雁行说了一句:“真是过分的父母。”
何已知吃惊地低下头,不知这话从何而来。
“不是吗?”雁行仰头看着他,“明明一个儿子已经被逼到退学的边缘,他们却还在关心另一个儿子有没有喝够热水。”
何已知望着那双蕴含愤怒的漆黑眼眸,花了一些时间,才想通那句话是站在他的角度说的。
青年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这不是他第一次讲他哥的故事,他甚至以此为蓝本创作了一个剧本,但这是第一次,有人在听了这个关乎梦想和亲情的故事后,关注到故事里那个不太重要的弟弟。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