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门密室(6)
“中毒?中什么毒啊?”唐缈四顾茫然,突然一滴黑水落在他手背上。他抬头望向房廊顶部,没见有东西,再低头时才发现那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源于他自己。 ——两管黑色的鼻血瞬间从他的鼻子中喷了出来,滴滴答答洒在地面青砖上。 唐缈猛然捂住鼻子,瞪视司徒湖山,那表情显然在问:这是什么?! “你在这儿得处处小心,因为一不留神就会着了道儿。” 司徒湖山同情地叹了口气,当机立断转身就跑——不是去喊人帮忙,就是想逃而已。只要能逃掉,这事儿就不用他负责,等会儿老妖婆问起来,他两手一摊,怎么都能推脱干净。 “表舅爷!”唐缈含混不清地问,“我怎么了?” 司徒湖山眼珠子转了转,决定还是走为上计:“你没事,你好得很!” 唐缈扑过去抱住他不让走,他说:“放手放手,你拉着我也没用,我不会解毒!” “我流鼻血了!”唐缈埋怨,“你快去给我找棉球呀!” “呃,这不是棉球能解决的问题,你没看见血是黑的吗?” “你找点儿止血药来也行!” 司徒湖山只得大喊:“唐好!唐好!快给你哥哥拿药来——!你的宝贝虫子把他给咬了——!” 唐好闻声而出,见状喊了一声:“哎哟喂!” “唐好,快帮我拿棉球,我要把鼻血堵住!”唐缈又要求。 唐好跺脚说棉球有什么用,转身快步走回自己房间,从抽屉暗格里拿出一粒丸药,跑回来塞进唐缈嘴里。 唐缈吃下去了才问:“这什么?” “……”唐好说,“巧克力豆。” “那怎么不甜啊?” 唐好说:“放的时间长了,过期了。” 唐缈问:“我流鼻血,你给我吃巧克力豆干嘛?” “……因为……”唐好说,“这种特殊的巧克力豆能够治鼻血,这是呃……越南产的!” “是么?还是进口产品?”唐缈不信,可是居然豆到病除,血一下子就止住了。 唐缈一边用手背擦脸,一边说:“咦?还真的哎,好神奇啊!” 唐好尴尬地笑:“嘿嘿,是啊!” 司徒湖山在一旁凉凉地说:“唐大姑娘,养虫子不要紧,关键要把它们锁好。幸亏这次咬的是你哥,如果咬的是我老人家,说不定还吃不着你的巧克力豆!” 唐好说:“我不是,我没有。” 唐缈问:“唐好,你养虫子干嘛?” “……兴趣爱好。”唐好继续讪笑,“我喜欢观察小动物,研究它们的怎样长大,然后把怎样长大的故事写下来,以后我想当一名……呃,小动物学家。” 唐缈问:“就像昆虫学家达尔文?” “达尔文是谁……呃对,就像达尔文!” 唐缈与唐好握手:“目标明确,志向远大,努力啊!” 唐好说:“嗯嗯,一定努力。” 这时唐缈看见刚才咬人的花甲虫已经被他不小心碾死了,便问:“这虫……算是家畜?不用我赔吧?” 唐好宽宏地摆手说:“没关系,死就死了吧,反正我有一千多只呢。” 一千多只……那真是为大西南农林畜牧业做出突出贡献了。 司徒湖山又凉凉地说:“唐大姑娘,那一千多颗巧克力豆你准备好了吗?” 唐好白了他一眼,然后冲唐缈嘻嘻一乐,就算把这事儿糊弄过去了。 天色渐暗,这古怪的与世隔绝的大宅院竟然还没有通电,一家人必须在跳动的油灯下围桌吃饭。餐前唐好端菜盛饭,拐着脚张罗这那,唐画帮忙拿筷子调羹,并不显得身有残疾。 唐缈帮不上忙,便既有趣又佩服地望着她们,脸上笑吟吟的。 天完全黑透之前,老妖婆回来了。 她是当家的,掌管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事务,同时也担负一家生计,今天据说是到风波堡卖鸡蛋和药材去了。看来老妖婆虽然名字唬人,还守着三进豪宅,但也得做小生意补贴家用。当年割资本主义尾巴时,不知道她一个女人家是怎么支撑的。 她带回来了盐巴、醋、香油、茶饼和火柴,牵了一头羊,还带了二三十只小鸡仔,在离家半里外就开始喊:“快来人帮忙哟——!” 司徒湖山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一扭身躲到屋檐上去了,唐缈便跟着唐好去接她。 唐缈问:“等下我们该怎么称呼老太太?” 总不能叫老妖婆吧。 “叫姥姥。”唐好说。 “这么说她就是司徒湖山的表姐?” 唐好摇头:“不是呀,表舅爷是前任家主的表弟,这个是现任姥姥。” “那么‘姥姥’还是接班制的?和‘厂长’‘书记’‘科长’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 “差不多吧,据说家里出过几位‘姥姥’,但是前任家主是男人。”唐好说完,迎着姥姥走去,唐缈紧随其后。 姥姥六十多岁,前面瞧满脸褶子,背后瞧身形娇小、溜肩细腰,有点老来俏的意思。她在重庆生活了大半辈子,说话却带着贵州口音,而且眼睛极尖,老远就看到唐缈的身影。 她大声问:“这是哪家的娃娃——?” 屋顶上的司徒湖山于是端着饭碗远远回答:“你家的——!” 唐缈笼着嘴自我介绍:“姥姥——我叫唐缈——南京来的——!” 山与山之间有回声,是天然的扩音器,他的声音清晰地落在姥姥耳朵里。 姥姥听说他从南京来,立即猜到是唐亚东的儿子,喜欢得要命,紧走一会儿赶到唐缈跟前,笑着上下打量说:“这么大了啊!上次见你时,你还不满月呢!” “姥姥见过我?”唐缈惊讶地问。 司徒湖山是顺风耳,远远地插嘴:“当然见过,你们家的人不经过她盖章,谁也不敢姓唐啊——!” “盖什么章?”唐缈问。 姥姥说:“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别听他胡说八道!” 她拉着唐缈往家走,边走边问:“是你一个人来的,还是和家里人一起来的?” 唐缈说就我一个。 姥姥显得略微失望,但只是不易察觉的一瞬间,她笑着说:“你不错呀,敢一个人出远门了。这些年你姐姐好吗?” 唐缈觉得奇怪,姥姥不问唐家的父母,却直接问姐姐唐杳,好像和她更熟悉一样。但根据唐缈对姐姐的了解,那位人民教师甚至在这次出走事件发生之前,都不知道重庆还有一个老家,更别提这位半路冒出的姥姥了。 “我姐姐挺好的,今年结婚了,我妈还等着明后年抱外孙呢。”唐缈说。 出乎意料,姥姥并不高兴,只是客套地假笑了一下:“哦,结婚好啊,恭喜恭喜。对象什么职业啊?” 唐缈说教师。 姥姥又连说了两个不太由衷的“好”,见唐缈不解,她压低声音:“现在有人,等会儿再说。”
“人”当然是指蹲在边上偷听的司徒湖山了。司徒湖山闻言用力嗤了一声,说:“我聋的,听不见阴谋诡计!” “你死的最好!”姥姥冷笑。 姥姥进屋看到八仙桌上简单的饭菜后,埋怨怎么客人远道而来都不做点儿好吃的,赶紧下厨给炒了一碟鸡蛋,蒸了一碗腊肉,又加了两样素的,这才风风火火地招呼大家吃饭。 饭桌上她也只打听了几句,读书怎样,父母好不好,路上顺利与否之类的。 司徒湖山一直在旁支棱着耳朵听,但姥姥偏不问,说的都是些亲戚之间的客套话。 吃好了饭,她又张罗着给唐缈找地方住。 唐家房子虽多,但有些已经空置了几十年,连张多余的床也难找,姥姥便让唐缈则和司徒湖山挤一窝。 司徒湖山当面没敢发作,半夜三更却跳起来作妖,先是装羊癫疯,后来又说得了脚气传染,逼着唐缈也去睡门板。他表示年纪这么大了,万一半夜里突然死了就太麻烦唐缈了,又建议唐缈去厨房睡,厨房里暖和。 唐缈说大三伏天的,我要什么暖和? 司徒湖山就口吐白沫,连声说你再不走我就要死了,赶紧拿根筷子来给我咬着,否则我就要把舌头咬断了! 唐缈被赶出房间,扛着门板进了厨房,一觉睡到大天亮。 清晨的峡谷凉爽宜人,雨雾弥漫,湿漉漉,甜丝丝,还能听到谷底小溪流叮咚作响,有蛙叫,却奇怪地听不到虫鸣。唐缈在厨房里枕着胳膊睡得好香,连被司徒湖山从屋里搬到井台上都不知道。 司徒湖山把他往井绳上一挂,正要往下扔,姥姥冲出来喊:“老东西,你干什么?” 司徒湖山便披头散发地跑了。 姥姥把唐缈拍醒:“起床啦。” 唐缈仍然躺着,左右看看,一脸迷蒙:“姥姥,我梦游?” 姥姥说:“梦游的可能还比你警醒些!我下地的去了,早饭在锅里。” 唐缈问:“您种地?” “不种地吃什么?”姥姥解开围裙随手挂起,一手抓镰刀,一手挎着小竹篮走了。 唐缈用打井水洗漱,去厨房吃过饭,然后四处找唐好玩。 唐好也不在家里,正带着唐画在药园里锄草。 她这个年纪应该上初中了,却因为腿脚问题无法出门,连最近的小集镇迷仙堡也难得去一趟。但她识字,而且还不少,读普及名著(比如《红楼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等)毫无障碍,应该是姥姥教的。 唐缈帮她干活,可尽添乱,还没她自己干得利索,她抢回锄头说:“我来吧,你是个城里少爷!” 唐缈问她:“为什么老家这么大房子,除了司徒湖山,就只有你们三个人住?” 唐好说:“我不太清楚,姥姥不喜欢说这个。我一生下来爹妈就不要我了,姥姥把我抱回来养着,等到我记事,家里就只有我和她两个人,一直到四年多前才添了唐画。不过呢……” “不过什么?” 唐好说:“不过以前唐家好像族人挺多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个都没有了。” 一个都没有了? 唐好说:“我小时候睡觉之前经常缠着姥姥讲故事,姥姥也提到过,说我们家原先是在成都那块儿的,人称蜀中唐家,是个特别大的家族,宅子连宅子方圆数十里,上上下下有六百多号人。清代咸丰或者道光皇帝年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举家搬到这里,后来家里人就渐渐散了。” 唐缈总结:“所以原先是个封建大家庭,家主说了算,然后人丁凋零了?” “好像是。” “看来家主是个关键人物,前任家主你见过吗?”唐缈问。 唐好摇头:“当然没见过,据说他刚解放就死了,我才哪一年生人呀?” 唐缈又问:“那……前任家主和现在的姥姥是什么关系?父女?” 唐好说:“不是,他们两个好像年龄相差不大,姥姥是前任家主的丫鬟。” “丫鬟?”唐缈说,“这关系也太旧社会了!” “因为他们就是从旧社会过来的呀。”唐好说,“姥姥不爱提这些事,我也是听她偶尔说漏嘴才知道一些,前任家主英年早逝,没有结婚,死的时候没有子孙,也没有亲友,还是咱们姥姥独自发送的他,算尽了主仆之谊。” 这话听着平常,细想情景却有些凄凉:一位孤独的人去世,只有他相依为命、同样孤独的仆人送别,可真是斯人独憔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唐缈出了一会儿神,又说:“我们那个厂是七十年代从三线搬去南京的,所以有好些贵州籍师傅和家属,我听姥姥讲话的口音和他们有点儿像。” 唐好说:“那你听得真准,姥姥是贵州人。” “那她怎么过来重庆了?” 唐好说:“我不知道,她从没讲过。但是……嗯,她既然是丫鬟,在那个年代就应该是被买下来的啰?” “有可能。”唐缈点头。 这位现任姥姥独自陪伴主人许多年,本来已是唐家极为重要的一员,后来大概又被临终嘱咐看家护院,于是她扎根老宅,一呆又是三十年。 她在假山旁垒鸡窝,在莲花池里养鱼虾,在庭院里放养家畜,把客房打通了做猪圈,是破坏古迹、养家糊口的好手。 突然唐好问:“唐缈哥哥,姥姥给你写了两封信,你收到了几封?” “两封?”唐缈皱起眉头。 严格来说,他一封信都没收到。 唐好又问:“那你是心甘情愿来的啰?” “当然。”唐缈简直被她问糊涂了,“干嘛这么问?” 唐好笑了笑:“因为姥姥说你们那一支胆小,遇事就躲,可能要当缩头乌龟。” “什么?”唐缈如坠云雾,“唐好,你到底在说哪件事啊?” 唐好还没来得及说话,司徒湖山突然找来了,风风火火吆喝:“唐缈,挑水去!水缸里见底了!” 唐缈一开始没听清楚,问:“什么?” 司徒湖山以为他要偷懒,立即把脸放下吼道:“怎么?你是不是想让我老人家挑?我都比你高了两个辈分了,难道还来伺候你?” “挑水就挑水嘛,又不是没做过……”唐缈嘟囔。 经司徒湖山一打岔,唐好也不继续刚才的话题了。 唐缈小声问她:“这人真是咱家的亲戚?不是骗子?” “好像真的是亲戚。”唐好捂嘴笑起来。 唐缈说:“我听厂里的老师傅说,表亲最容易冒充了。堂亲都是同一个姓氏的,想假也假不了;这表亲啊,隔了七八层的旁系的旁系都说是自己是表的,压根儿没关系的也说自己是表的,李铁梅不是说了嘛,‘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旧社会时老用表亲来傍冤大头。那些冤大头一旦被缠上……” “唐缈!你小x养的到底挑不挑水?”司徒湖山怒问。 唐缈只好说来了来了,这时他无意中瞥了一眼始终在旁边默默玩耍的唐画。 唐画是个相当安静小女孩,以她五六岁的年纪而言,根本就不该这么沉默,或许还是和她残疾有关系。 小姑娘赤脚坐在田埂上,头上戴着唐缈用长草叶编的帽子,小脑袋追随着一只黄肚皮的飞鸟儿转来转去。等鸟儿飞远了,一只绿壳甲虫爬过她肥白可爱的脚背,她又立即低头看脚,连一秒钟都没耽搁。 “她看得见?”唐缈惊道,“她不是瞎子!” 司徒湖山摇头:“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老天爷可怜这丫头,给她一双天眼,可以看到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什么意思?”唐缈问。 “她能看到活物的生灵之气,”司徒湖山说,“此气运行流动,虽无影,却有踪,所以能被她察觉,如果你放张桌子椅子什么的在她面前,她就感觉不到了。” “这、这不是特异功能么?”唐缈吃惊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