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门密室(71)
不,有一点区别,唐碧映情深义重,要求和唐竹仪合葬,司徒湖山却要操唐竹仪的大爷。但唐竹仪的大爷不就是他的大爷么?真是又好笑,又让人泪如雨下。
淳于扬察看老者,低沉地说:“瞳孔散大,人已经去了。”
唐缈闻言,从司徒湖山的身上扒下唐画,将她抱在怀中,两人头顶着头。
离离依旧撑着塑料袋,这时才沉沉叹息:“唉,他人已经死了,我却没接到多少血,大部分都流到地下去了,他的血到底有什么用啊?说什么金血,难道叫我们去喝吗?”
唐缈拭泪说:“他让留着……就留着吧,也是他的遗愿。”
唐缈淳于扬问离离:“你怎么不走?”
离离居然早已红了眼睛,说:“你让我上哪儿去?我和周纳德那个畜生又不是一路的。再说我怎么能走?这老头是我喊来的,我对他的死有责任,好歹得送他入土为安吧。”
“你也会觉得内疚?”淳于扬问。
离离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们讨厌我,老头也不喜欢,但他总算待我不错,没嫌弃我,他是菩萨,是我把他引到这儿来送死的。唐缈,我以后也不骂你了吧,我对不起你们家。”
司徒湖山的死居然让离离改变了的性子,真叫人始料未及。
可惜晚了,老道已然驾鹤西去,位列仙班,我们凡人不管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望着只装了小半塑料袋的血,淳于扬对离离说算了,不用再接,把它放在一旁,先来简单料理一下后事吧。
离离说:“好。”
三人将司徒湖山的尸体搬到百米开外的洞中小湖泊旁,唐缈掏出手帕,浸湿了替死者擦拭脸和身体。
小湖泊依旧晶莹剔透,当司徒湖山的残血浸入时,明澈的湖水便泛起缕缕微红。
唐缈埋头为司徒湖山擦身,只见他眼睫翕动扑簌簌落泪,听不到他出声。
淳于扬怕他伤心坏了,柔声劝他别哭,他摇头说:“不行,我忍不住……”
片刻后他抬起头,满面泪痕:“淳于扬,你别光傻站着看我哭啊?你念诗啊!”
“念什么诗?”
唐缈抽噎了一下:“你不是会木槿花那些什么诗?什么朝开暮谢,什么残月,什么风啊雪的,你念出来给我听听,我真受不了了……怎么还不到一天的功夫,姥姥和表舅爷都没了啊,事情怎么变成这样,到底为什么啊?”
淳于扬忧伤地望着他,一时想不到词来安慰,过了好一会儿,才念了一句□□诗抄中的诗:
千古人间传未死,遗灰落地已开花。
唐缈抹泪说:“淳于扬你真他妈瞎扯淡!这首诗是写给周总理的,我表舅爷是他妈特务!”
淳于扬说:“他是特务又怎样?不管他昔年身处那个阵营,他参与抗战,在民族危亡之际愤起拼杀,如今忠魂一缕归故土,难道就对不起一首好诗么?”
唐缈顿时就不哭了,红肿着眼睛说:“他妈的,淳于扬,你太会哄人了!我看上你了,这次如果能回去,我必定带着全家来投奔你!”
淳于扬说:“全家就不用了……”
“到时候让我爸给你当驴做马!”
“不用不用……”淳于扬消受不起产业工人唐亚东。
“我也给你当驴做马!”
“好。”淳于扬一口答应。
正在擦洗时,唐缈忽然一阵恶心,哇的吐了一大口血,正好吐在面前的小湖泊里。
淳于扬再次吓得魂飞魄散,就见唐缈抬头对他摇手说:“没事没事,结束了,这是最后一次。”
“你怎么知道?”淳于扬一时连手指尖都是冰凉的。
“姥姥告诉我的。”唐缈勉强笑了笑,“我确定。”
他掬水擦嘴,突然发现了奇怪的事情——他的血和司徒湖山的血落入水中,落入时还是红色,散开时却都微微发黑。
“……”他拭唇,脸色微变。
淳于扬问:“怎么了?”
他说:“水里有毒。”
离离听见,惊叫道:“什么?有毒?可我刚才喝过这水啊!”
唐缈瞥了她一眼:“我也喝过这水。放心,保你不死。”
离离叹息:“唐缈,你又是能控虫,又是能使毒的,为什么刚才老爷子被开枪打死的时候,却没有一条虫出来帮忙?”
唐缈苦笑:“因为我不太灵啊。”
几个人低头继续为司徒湖山整理,没人说话,气氛压抑,离离长吁短叹,唐画时不时抽泣一声。
唐缈打破沉默问淳于扬:“你比较熟悉历史,你说表舅爷跟姥姥是什么特务呢?哪个地方会有特务啊?”
淳于扬回答:“旧中国哪里都有特务,军统,中统,汪伪情报机关76号,甚至解|放区的保卫部门也都是特务。”
离离正在用手指为司徒湖山梳理头发,想把老道的满头乱发打理得稍微体面些,闻言说:“我知道他既不是军统,也不是中统,更不是汪精卫和解放军。”
“那是什么?”
离离说:“老头跟你要棺材的时候不是已经说了么,他是川军的人。”
唐缈觉得这并不是解答,因为司徒湖山向来说话半真半假,不知道哪一句为事实,哪一句为玩笑。
淳于扬却点头说:“或许真实情况就是如此,当年三十万川军出川抗日,后来又远征缅甸,应该需要几个传递信息、从事情报工作的人。”
“那姥姥呢?唐竹仪呢?”唐缈问离离。
离离说:“连你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我无心掺和你家的事,这次如果能够活着出去,黄金我也不要了。”
“不要了?”
离离点头:“我欠你们唐家两条命,第一条是你救我的,第二条是老头的。我这人独来独往,不欠债,不欠情,黄金就算我还你们的人情。”
唐缈啼笑皆非:“可那金子是我家的,怎么变成你还来的了?”
离离不理,转向问淳于扬:“哎淳于扬,周纳德几把日的那么坏,你那个糊涂鬼爷爷居然还收他当徒弟?你爷爷知道他是个间谍吗?”
淳于扬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祖父有多少徒弟么?三十九个。他只要觉得这人有一点可取之处,就会收他为徒,真心实意待他。周纳德连姥姥都能糊弄,对付我祖父岂不是小菜一碟?”
“周纳德是那一年被你爷爷收为徒弟的?”唐缈问。
“三年之前。”
三年之前,1982年,那不是一个特殊的年份,想来大事件也不过是撒切尔夫人访华。像周纳德这样潜伏已久的间谍人员应该不是她唤醒的吧?
唐缈胡乱地想:万一真是她,那么周纳德自称乡干部就真委屈了,人家跑到英国去说不定还能被封赏个爵士,拿个二等军功章什么的。
他们给司徒湖山拾掇完毕,并给他穿上了淳于扬的外衣——那件洗得泛白的绿军装。
司徒湖山的道袍在落入密室的时候就已经被看门狗扯成了碎片,这么长时间里,他一直都是穿着老头衫和灯笼裤走路,穿上军装后,至少走得体面些。
三人及唐画带着司徒湖山的遗体往右侧小径行走, 要为其寻找棺材。淳于扬背着遗体, 唐缈拉着唐画紧随其后,离离走在最后一个。
事情发展到现在,被改变的不止离离一个人, 原先淳于扬洁癖深重, 恨不得拒人千里之外,也只有唐缈敢上去揩两把油,如今他居然能一声不吭地背个死人走路了。
踏上小路后, 他们才体会到“逢弯右拐”这个秘诀的玄妙之处。
按常识来说,每次碰到弯道就右拐, 最后一定会回到原处。然而这条小路仿佛违背了物理规则,他们几次右拐, 山穷水复,不知不觉居然已经往上走了一小段。
淳于扬从未接触过阵法,唐缈更是一窍不通,倒是离离说出了一点儿关键。
她说:“这口棺材是自己会移动的吗?”
唐缈问:“怎么移动?你先前见过?”
离离说:“我不但见过, 我还做了记号。你瞧这上面有条指甲印对不对?就是我刚才划的, 所以这是我们上山时碰见的第一口棺材。都说阵法得有阵眼, 这个阵法的阵眼可能就是棺材。”
淳于扬打量周围,心想, 难怪明明看到路了却走不通,明明是死胡同往右一拐便又绝处逢生,似真似幻,叫人猜不透, 果真也只有唐家做得出来。
靠山下的棺材是空的,但没有镌刻上刘湘将军的遗命,不符合司徒湖山的要求。几个人继续上行,想往后面再找找看,如果走到山顶时还没有发现,便原路返回。
既然上山的诀窍是逢弯右拐,那下山就是逢弯左拐了,应该能走得通吧?
十多分钟后,他们终于发现了第一口带有刻字的棺材,但里边已经有主,装的不是骨殖,而是一幅相框。相框里镶的显然就是遗照了,但这一张却不太像,因为它是一张全身相片,而且拍摄者距离被拍摄者还有点儿远。
相片中的青年男子表情舒展,带着笑意,身穿军服,身上斜挎着干粮袋和子弹袋,腰上挂着搪瓷水杯,身后背着斗笠和一挺中正式□□。他帽子上有青天白日,膝下打着绑腿,脚上踏着草鞋,这甚至不是个将领,就是一名普通的士兵。
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被用端正的毛笔字写在相框后方:
唐福根,生于1917年农历三月初一,卒于1937年10月15日,川军第20军。
下边还有一行字:与敌血战七天八夜,我死国生,我死犹荣。
“唐福根。”唐缈轻声地重复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好不讲究,喊起来仿佛土财主家的三儿子,不像唐家这种八百年望族子弟会叫的名字。
“他很有可能是家生的仆人。”淳于扬替他解惑。
仆人?对啊,既然唐姥姥是丫鬟,那唐家自然也有家仆喽。
这个推测在第二口棺材处就得到了证实。那口棺材里也有一张相片,相片上的士兵叫做唐福贵,属于川军第20军,生于1915年农历八月,死于1937年10月15日,忌日与唐福根是同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