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门密室(9)
淳于扬果然有难以理解之举动,居然这么半天才把见面礼掏出来:“对了,我来得匆忙,没有好好准备,这是送给你的钢笔。” 他又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铁皮盒,里面是一只半个手掌大小的金钱龟,说:“这是带给小妹妹的。” 唐缈接过钢笔说:“我是落榜生,还要这个干嘛?”顺手就给了唐好。 “给我?”唐好问。 “对啊,”唐缈说,“我的就是你的。” “……”唐好虽然不愿意表现出来,但还是喜形于色——钢笔,英雄牌,还是金尖的! 唐家也有一支派克牌金笔,是前任家主的遗物。姥姥用红布把它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好,锁在大衣柜里,绝对不许人碰。唐好自从学会写字以来就惦记那支笔,可惜再怎么惦记姥姥也无动于衷。 她只能退而求其次,想要一支普通钢笔,几块钱的那种,跟姥姥软磨硬泡了许久还是没能买到。 因为迷仙堡深山僻壤,小小的供销社能把油盐酱醋供应全了都不容易,钢笔这种奢侈物事只能去县城买,乡里的小学生有好多至今用不上铅笔和作业本。 淳于扬嘴上说送东西给唐缈,其实是隔山打牛,而且打得精准,为什么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会知道她渴望一支钢笔?他到底是哪路神仙? 她万般不舍地把笔送回:“谢谢你淳于哥哥,但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唐缈笑着将钢笔塞进了她的衣服口袋,说:“行了,别客气了!我反正这辈子不指望读大学了,希望你以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许再拿出来了哦!” 唐好脸蛋涨得通红,一半是害羞,一半是说不出口的心花怒放, 唐画也兴奋地接走了她的乌龟——小动物,活的,发光的,圆圆的,太好了! 她高兴得又叫又笑,把乌龟举得老高,细声细气地向淳于扬表示感谢,唐缈发誓从来没想到她会说这么长串、这么完整的话! 她说:“谢谢哥哥,妹妹好高兴。” 唐缈瞠目结舌:“我的妈呀,淳于扬同志,你也太会哄小姑娘了吧?” 于是淳于扬还没进唐家的门,就俘获了唐家一大半人口的心,他冲唐缈挤了挤眼睛,似乎在叫他学着点儿,然后掏出一粒奶糖递给他,说:“看样子你最好打发。” “当然,我这人无欲无求。”唐缈乐意地接过糖。 淳于扬笑了一下,突然说:“咦,上次见你,似乎觉得你没这么矮?” 唐缈剜了他一眼,心说刚表扬你一句,你他妈又来找打了,懂不懂礼貌? 见面四夸:夸财、夸貌、夸地位、夸孩子,其他都是犯忌讳! “我一米七六。”他没好气地说。 淳于扬说:“哦?” “哦什么哦啊?” “哦就是哦,没多余的意思。” 唐缈眼睛流动了一下:“算了,我一米七四。” “哦?” “你还哦?我已经很让步了!” “哦?” “一米七三,不能再少了,再少亏本了!” “哦……” “烦死了,我一米七二!你以后还要在南京地面上混的吧?不要赶尽杀绝!” “嗯,好。”淳于扬终于首肯了这个数字。 唐缈说:“话说回来,我长多高跟你有什么关系?” 淳于扬扑哧一笑:“没关系啊,我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是你自己叽叽咕咕说了一长串。” 唐缈叼住糖,在他胳膊上捶了一拳。 淳于扬说:“我给你糖吃,你不投桃报李也就算了,居然还恩将仇报?” 唐缈想了想:“好啊,那我报答你一下,给你提供一个情报。” “什么情报?” 唐缈说:“我们家里昨天已经来了一个人,也说是刚到乡里工作,现在正赖着不肯走,你可能会跟他认识。” 淳于扬猛然刹住脚步,反应比唐缈想象得大:“是什么样的人?” 唐缈和走在左前方的唐好对视一眼,由唐缈说:“挺普通的一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美不丑,反正就像个乡干部,实际上也是。” 唐好补充:“感觉挺窝囊的。” 淳于扬微微摇头:“窝囊?未必。” 他轻拍两下唐缈的肩膀:“谢谢你告诉我这个,但我不认识什么新来的乡干部。走吧,请我喝你家的茶啊。” 他补充:“百惠。” 唐缈掸开他的手:“你不是洁癖么?别碰我。” 四人进了宅院大门,见司徒湖山正坐在院子里用小斧头劈柴,活儿干得极其敷衍马虎,有一下没一下的,好在这儿也没人指望他。 他抬头看见淳于扬,原本懒洋洋的眼神一下子变了,站起身来问:“怎么又来一个?” 唐缈抢着给司徒湖山介绍:“表舅爷,这是乡里初中的老师,叫淳于扬,教美术的。我从南京上船时,就和他同行了几天。” 司徒湖山把小斧头放下,皱眉绕着淳于扬转了两圈,口中念念有词:“淳于……教画画……喂小伙子,你是哪里人啊?” “籍贯苏州。”淳于扬说。 “唔……”司徒湖山又盯着淳于扬的脸看。 唐缈问:“表舅爷你看什么?你也认识他?” 司徒湖山迟疑地摇头:“我倒是不认识他,但是淳于这个姓不多见,又是苏州来的,还是教画画的……嗯,你家长辈中有没有一个三十岁横空出世、独成一家,与北京的曾国选齐名的画坛高人?” 淳于扬说:“北曾南烈’,我祖父就是‘南烈’的淳于烈,但已经去世了。” 司徒湖山击掌大笑:“哈哈,原来如此!你是叫淳于扬吧,以后你爷爷老烈要是托梦,就告诉他你遇见他的故人了,就是十六年前与他一起在苏州文庙前裹着破棉袄,扪虱下盲棋晒太阳的那个!” 唐缈心想什么情况,这两个人居然认亲了? 淳于扬也笑起来:“好。我父亲在运动之初自尽,母亲贫病交加,未能等到平反便含冤而逝,老祖父于今年亡故,我孑然一身,穷在闹市无人问,却还能得到您这样一个故人,老祖父若泉下有知想必也十分快活。” “什么?老烈今年才死?” “对,今年清明过后的事情。” “哎哟喂可惜了可惜了,没去见上一面!” 唐缈说:“等等你们俩别太快,我反应不过来,真的假的啊?” 司徒湖山说:“真的,我和淳于扬的爷爷在一起撕过大字报,一起捡过垃圾,一起掏过粪,他是个百年不出的奇人,只是被时代所误,可惜啊!” “有您这句话,他此生也算有所安慰。”淳于扬说。 司徒湖山显得很高兴,一边感慨世界真小太平世界环球共此凉热,一边招呼淳于扬进屋坐,还吩咐唐缈快去泡茶。 唐好说:“我去给淳于哥哥泡茶吧。” 司徒湖山赶紧一伸手:“不行!” 他抓住唐缈咬耳朵:“拜托你了,千万不要让唐好泡。此人是我旧友之孙,我得保证他的周全,不能让小丫头做手脚!” 偏偏这句话让小丫头听见了,唐好翻个白眼,小声埋怨:“成天到晚血口喷人!”便拎起镰刀要出去割草。 与唐缈擦肩而过时,她也附耳说:“不要用厨房碗橱里的茶叶,用客堂柜子里的。” “为什么?”唐缈问。 唐好说:“碗橱里的茶叶被我做过手脚,喝多了肚子痛。” “……”唐缈问,“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血口喷人?” 唐好哼了一声:“要你管?” 唐缈被指使到厨房干活,正在手忙脚乱添柴,外出解手的乡干部周纳德信步回来。 他从偏门进入夹道,再进入厨房,与唐缈打过招呼,然后与站在客堂门口的淳于扬骤然见面,大吃一惊。 乡干部周纳德先开口:“请问这位是……” “哦,你问他。”唐缈说,“他和你一样也是乡里的人,偏巧你们都是新来的,又偏巧你们挑了差不多的日子来家访,所以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淳于扬朝周纳德伸出手:“你好,我是迷仙堡乡中学的老师。” 周纳德连忙说:“你好你好,我是乡里的干事。” 两人握手,彼此都在心里狐疑着对方的身份。 淳于扬想:这人怕热所以高高卷着裤管,可惜小腿上毛发浓密,不像普通农民,腿上汗毛都在水田里磨光了。他恐怕是连一天庄稼都没种过,居然也敢号称乡干部? 周纳德惊疑地想:是他吧?那人说的就是他吧? 是的是的,高个子,长得极好,说一口标准普通话…… 如果不是他,又怎么会调动到这个穷乡僻壤来当老师? 事情偏偏这么寸,刚编排了他两句,人就赶着来了! 两人互相打量,然后目光滑开,在八仙桌旁坐下,貌似随意地聊起天来。 而厨房中,司徒湖山劈手把正在烧水的唐缈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勾搭上淳于扬这个人的?” 什么叫勾搭啊?这老不正经的。 唐缈不太高兴地回答:“我说过了啊,在江轮上认识的。” “以前认识他吗?” 废话。 “当然不认识。” 司徒湖山捻了一会儿稀稀拉拉的胡子,说:“唐缈,你相信巧合吗?” 唐缈说:“信啊,无巧不成书嘛。” 司徒湖山摇头:“你不该信,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 唐缈都被他弄糊涂了:“表舅爷,你什么意思啊?淳于扬有问题?” 司徒湖山也说不清自己这种感觉从哪里来,只是觉得和老友多年不见,也不通消息,有朝一日突然碰见了他的孙子,让人惊喜之余也有点儿奇怪。 唐缈说:“淳于扬过来不是巧合,是我喊他来的。” 司徒湖山怒道:“别随随便便往家里带男人!” “……” 唐缈说:“我凭本事带的男人,你想怎么……” “行了行了行了!”司徒湖山打断,“你现在你去地里找姥姥,跟她说家里又来人了,而且来头不小。”
唐缈莫名其妙就被他打发出去,经过客堂时看见唐画,便想把她顺路带到地里去玩儿。结果唐画贴着淳于扬不肯走,仿佛已经和他认识了好几年。 “小妹妹!”唐缈故意板起脸,“你这种行为叫好色懂吗?” 唐画说:“淳,圆!” “圆”是唐好夸人的专门用语,越好的、越喜欢的、越亲密的人越圆。 唐缈醋意横生:“唉呀你眼睛有问题看不清,其实我比他圆多了!” 淳于扬问:“什么圆不圆的?” 唐缈无奈地摊手:“小姑娘掌握的形容词有限,但凡她看中的人或者动物都是圆的。” 淳于扬点头,弯腰柔声问唐画:“我更圆是不是?” 唐画点头,就差比心了。 “……” 淳于扬浅笑,朝唐缈挤挤眼睛,唐缈备受打击,气哼哼地去找姥姥。 姥姥正在稻田旁的树荫下靠着,似乎哪里不舒服,脸色有些发黄,见唐缈跑过来,她远远地问:“怎么啦?” 唐缈走近,把家里来客人的事简略说了。 姥姥皱起眉头,说:“你说新来的年轻人是乡中学的?不太可能啊。” “为什么?”唐缈问。 姥姥说:“我前天刚从乡里回来,听人说乡中学由于生源太少,马上九月一日开学就要跟隔壁镇上的中学合并了。学校都没有了,怎么还会有老师?” “那淳于扬……?”唐缈有些糊涂了。 姥姥问他:“你说你认识他,是在南京认识的吗?” 唐缈否认:“不是,过来路上认识的。” 姥姥说:“哦?那你这个朋友就很值得怀疑了。” “可他不像是坏人啊。”唐缈挠头。 姥姥问:“那你觉得我像是坏人吗?” 唐缈瞪大眼睛:“姥姥,我从白帝城附近上岸,沿路走来,碰到的老乡都把你当活菩萨,你怎么能是坏人呢?” 姥姥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说:“我坐过五年牢。” “……”唐缈说,“姥姥,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 “没开玩笑。”姥姥说,“1953年判的,1958年特赦,服刑在新疆劳改农场。” “为、为什么?”唐缈问。 “因为我是特务。”姥姥笑道,“所以好人或坏人哪能一句话说清楚呢?回家吧,我去会会淳于扬,再说那个周干部还没解决呢。” 唐缈问:“真的假的呀?你是什么特务?” 姥姥说:“当然是国民党特务,否则就叫地下工作者了。” 唐缈严肃地说:“姥姥,我要跟你坦白,其实我也是美帝派来的特务,是你此次行动的接头对象。” 姥姥知道他不信,因此胡说八道,笑着用锄头柄敲了他一下。 唐缈却观察到她不正常的脸色,问:“你不舒服吗?” 姥姥本不想承认,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我病了,春天给你们写信就是为了告诉这件事。” “什么病?” 姥姥便把手伸了出来,只见她十只指甲盖漆黑。那肯定不是脏污,因为她刚才在小溪里洗过手,六十多岁的农村老妇更不可能去涂指甲油。 “怎么会这样?”唐缈担忧地问。 “血里的毛病。”姥姥说,“唐缈,我活不长了。” 唐缈心中一惊,本想再问,只见唐家宅院近在眼前,姥姥示意他住口:“现在不要问,等我把那几个人解决之后再说。” 她按着他的手,轻声道:“其实我更盼望你姐姐来,但既然你来了,以后就麻烦你多照顾这个家。放心,我会留帮手给你,你不会太辛苦的。” 帮手? 唐缈问:“你是说唐好吗?” 姥姥苦笑:“唐大姑娘胆大如盆,不给你添乱就已经算是你的福气了,是另外的帮手。” “谁、谁啊?”唐缈问。 姥姥神秘地问:“你在这儿住两晚上了,看见过蚊子和苍蝇没?” 唐缈一回想还真没有——仅见过各色花甲虫几只,每次都被唐好冲过来劈手抓走,想不到她瘸归瘸,居然动如脱兔,而且居然这么喜欢小动物。 姥姥冲他挤挤眼睛:“这就是一物降一物,咱们家的地下有各类害虫的克星。” “什么啊?” 姥姥说:“你把嘴捂上。” “?”唐缈虽然诧异,还是照做了。 “捂紧了没有?”姥姥问。 “嗯!”唐缈点头。 姥姥指着稻田说:“现在你看那边。” 唐缈顺着方向望去,只听姥姥在耳边“啪啪”拍了两下巴掌,片刻寂静后,一个水缸般粗细、两米多长的深色物体突然从稻田里腾起,在正在拔节抽穗、青油油的稻秧上凌空一瞬,然后“呼”地扎了回去。 ——没发出很大的声响,只觉得耳朵深处鼓膜轻微“嘭”地一下,就是那种气压变化所引起的振动。 “……” 要不是唐缈紧紧捂着嘴,他大概得尖叫好一阵子。 姥姥早有预料地看着唐缈瞪大眼睛,后退数步,跌坐田埂,见他有撤开手的意思,赶忙上前捂住。 “嘘,不要吵。” 唐缈吓得脸色苍白,示意自己不会乱嚷,但是急需呼吸。 姥姥松开,笑问:“看到虫了没有?” 唐缈缓了半分多钟,抬头说,“姥姥,我是不是疯了?” 姥姥说:“呸,童言无忌!” 唐缈用颤抖的手指摩挲自己血色尽褪的嘴唇:“可我要是没疯,怎么刚才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姥姥说:“你比你爸胆子大多了,唐亚东第一次亲眼看见稻虫的时候,的确疯了两三天。” “那是个真实存在的东西?”唐缈哆嗦着问,“是生物?” “你没疯,也没瞎。”姥姥强调。 她一手抓起锄头,一手扶着唐缈往家中走去。 唐缈频频回头眺望稻田,脸上的表情可谓癫狂。 两人进屋。淳于扬正在客堂里坐着,见姥姥从后边过来,连忙站起身打招呼:“您好,唐姥姥。” 姥姥客套一笑:“听说你从乡中学过来,毛校长那老先生身体好吗?” 风波堡乡中学过去的校长姓刘,且性别为女。 淳于扬果然不知道姥姥话中有陷阱,说:“毛校长很好。” 刚割了草回来,在院子里翻晒辣椒的唐好听了,轻叹了口气,也没点破。 淳于扬见唐缈脸色苍白,神情恍惚,便问:“你怎么了?” 唐缈摇头,瞪视地面。淳于扬随着他的视线在地上瞧——青砖地面,时日久远,清洁无尘,有些返潮,毫无特殊之处。 唐画捧着小乌龟,小尾巴似的蹭到淳于扬身边,后者顺手把她抱起。 “大虫虫。”唐画与他咬耳朵。 “嗯?”淳于扬没听懂。 “大虫虫醒了。”唐画又说。 “呃……”淳于扬实在听不明白,“什么叫做大虫虫?” “哥哥,大虫虫。” 姥姥不打算让唐画再和他聊下去,大声吩咐院子里的唐好,让她去厨房烧火准备做饭;又喊唐缈,让他带唐画出去玩。 唐缈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这才回过神来,迟疑地从淳于扬手中牵过唐画。他刚迈出客堂门槛,突然听到姥姥在身后说:“看来我们家最近要有喜事。” 他扭头看,见姥姥略显夸张地翻着墙上的农历本,感叹:“今天才阴历七月初九,从七月初三到现在,短短几天工夫家里就多了四个人,几十年没有过这样的热闹啦!” 唐缈问:“哪来的四个?” 姥姥笑着指他:“你,周干部,淳于扬,还有……” 她指向司徒湖山。 “表舅爷?”唐缈问,“原来你也是刚到?” 司徒湖山连忙把嘴里的茶水咽下去,一本正经说:“比你早两三天,不算刚到嘛。我云游到重庆,顺便过来走亲戚,正好和你们撞了日子,都是巧合嘛,哈哈哈!” 姥姥系上围裙准备下厨,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是啊,真巧,巧得我都忘了唐家前三十多年都没有人走亲戚了。” 其实巧合还没结束,当天深夜,子丑交割的时候,第五个撞日子的人出现了,偏偏那个时候姥姥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