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敌同眠(119)
这是老裴先生。
应约前来, 见老友一面, 裴之迅悄悄找到那部公用电话,躲在电话亭的半透明玻璃罩子后面。
电话响了, 他赶忙接起。
熟悉又沉稳的嗓音:“大哥, 几年不见, 你还好?”
“很好!你,前一阵听说……你没事吧?”裴之迅握着听筒百感交集,老实巴交地都不敢张望,生怕随意乱瞟都会暴露, 给对方增添麻烦。
“一切安好, 就是离家几天出来透透气, 你放心吧。”
“唉,我们都挂心你啊……我们全家,‘全家’都很好。”
裴之迅特意重重地强调“全家”二字,当然包括他的俩宝贝儿子。
听筒里的声音,很委婉地提示他抬头:“你帮我瞧一眼,几点了?”
裴之迅抬头寻觅, 候车大厅东面,建筑装饰立柱上方就是大钟。
视线划过挂钟的同时他也愣住了,呼吸凝静。立柱侧面的阴影下,站着身穿候车站工作制服的男人。
一身黄不啦唧的工作服,半新不旧但掩不住气场。制服下面身材匀称,用工装帽和口罩遮面,裴之迅一眼就认出故人,立即哽咽……
两位父亲离着远远的,不走近对方,沉默对望。
裴之迅说:“你放心吧,孩子很好。”
厉寒江声音带笑:“拜托大哥,我很放心。”
裴之迅忙说:“明天他生日,孩子讲好要过来吃饭,我们已经安排给他庆祝生日。你……”
厉寒江点头:“你替我,祝他生日愉快。”
裴之迅:“他要带对象过来一起吃饭,就是他二舅舅,唉就是那位你知道的,章总!”
厉寒江:“呵,认识。”
此时此地似乎不太适宜让两位父亲把儿子谈对象这件事,拎出来聊八卦——不光明正大地聊还悄悄的。
裴之迅很要体面的,很固执地认为,这件人生大事要听从厉总的意见,他与徐女士夫妇绝对不宜在这种事上僭越父权自作主张……章绍池真要大驾光临寒舍,假若再提出一些不怀好意的非分无礼的要求……
姓章的非分之想也想了十多年了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我们接待还是不接待,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厉寒江很大方:“小辈自己的私事,我管不了,你们全家定夺吧。老裴,他是你儿子,不必问我。”
芝麻米粒儿大的一桩“小事”,厉总假若坚不同意,在北非沙漠里就冷不丁给一枪就把章绍池点了。在境外处以私刑,不留活口,都不会等到老裴有机会开口商量询问。
裴之迅不知说什么好:“你放心。我们一定尽心尽力,照顾他。”
厉寒江又叮嘱道:“最近边境不平静,仇家兴风作浪,孩子又急脾气易冲动……尽量让他收住脚步,凡事冷静,无论知道什么,切勿出去冒险。”
裴之迅:“明白,都明白!”
厉寒江:“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人来人往的候车大厅,没人注意到角落里遥望对视的一对中年男士。互留嘱托,互道珍重。
人潮拥挤澎湃往事历历如烟,眼前视野高远,厉寒江没有面对裴之迅的方向,而是面墙而立,深深鞠躬,鞠了三次。
裴之迅抹了一下镜片后面的湿润,挥挥手:“走吧,快走吧。”
……
老裴去火车站溜达了一趟,一向精明强干的徐女士都被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这种秘密接头似的私下见面。
徐绮裳给她捧为掌上明珠的大儿子,操办了一席家庭生日宴。露脸出席的就是自家至亲之人,但场面和程序一点都没含糊,绝不俭省,生怕对儿子怠慢不周。
据说是吩咐小猴子去找严总,租用了那位老总的一艘双层豪华游艇,出海摆宴。
游艇停在深水港湾,一夜灯火通明,像一座明亮的桥头堡,在暗蓝色水面上荡漾漂浮……
徐绮裳头三天就吃不下饭了,辗转反侧睡不安枕。
失眠了,半夜起来敷面膜,把翻身起夜的裴爹吓一跳,不睡觉大半夜的你鼓捣嘛玩意儿?
徐绮裳跟老裴说枕边话:“你说章绍池敢不敢来?我以前去他公司,还跟他吵过架。”
老裴:“他,嘛事有他不敢的?你还能打他?”
徐绮裳:“从前琰琰头一次介绍庄先生给咱们,约好的饭局庄啸就失约了,把咱俩放鸽子,你忘啦? ”
裴之迅也低声八卦:“庄先生当时是受到家事困扰,脸皮又薄,就不好意思见咱们!至于章总,做生意的大老板他什么场面没有见过?那号人,是牛鬼蛇神缠身诸事不顺都挡不住一脸煞气,什么时候会脸皮薄不敢出来见人的?”
当晚,传说中一脸煞气的贵客驾到。
章绍池来了,丝毫没有畏惧和怯场。
没带司机秘书之类,没敢前呼后拥地摆排场,他亲自驾车,带上拜访裴家父母的见面礼。
儿婿总有硬着头皮见丈母娘的一天,虽说双方二十年都是熟人,谁不认识谁这张脸啊?然而以这样身份,上桌吃顿“家宴”,把自己这张老脸送上门去,意味不言自明。
章绍池穿一身黑色正装,衬衫都是从衣柜里精挑细选的。从一大排长得都差不多的白衬衫里面,专门挑出一件量身定做、手工精致、最规矩气质的,且不带品牌。不能邋遢也不敢嘚瑟,这是生怕被徐娘娘看不顺眼挑他毛病。
码头上,水波倒映灯影。穿大花裤戴棒球帽的裴二少爷,迎候他们:“呦,哥,今儿帅啊?”
裴组长发型面容精致,一笑,时髦又有型:“比你还帅吧?”
“哎呦……”裴琰在码头上趿拉着夹脚拖鞋,瞟一眼身后那位,“哥,把你最钟爱的那根大金箍棒带来啦?真是定海神针啊,今晚终于不用担心你半夜爬到我床上自己绕圈儿运动了。”
裴琰随即就挨了一膝盖,捂着腚差点儿掉水里。
身后不远处的男人哼了一句:“再踢狠点儿。”
裴琰一脸浑样儿:“二舅舅,您以后可对我客气点儿,少骂我。”
章老板眼神倍儿轻蔑,笑而不语,就很有风度揽住裴组长的腰,贴面吻一下,当着裴琰的面。
苦行僧熬了多少年,终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毫无廉耻地秀了恩爱,让裴琰干瞪眼没话讲,只能对着他那温柔顺从大鸟依人的宝贝哥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章总把发型削到二十八岁小年轻的模样,下巴刮得洁净,庄重挺拔。
裴逸不停地偷偷打量,心里爱得要死要活。
他向他爸妈重新地、正式地介绍了他的伴侣,拖过章绍池的手腕拽到自己身后:“这是我未婚夫。”
这一句,顶章总自己说一千句。
他原本打了腹稿,准备在饭桌上先给准岳父大人灌酒,酒过三巡之后,眼红耳热之际,晓之以情动之以礼,最后开口求娶,结果一堆台词全部没有用上。
“唉,孩子大了,也三十了……随你高兴吧。”老裴在桌子底下用鞋头踢徐女士——别欲拒还迎了你就顺手推舟吧。
“谁三十啦?”裴逸一听就叫屈,“爸您糊涂了,我二十九。”
“虚岁就是三十了,不然我们为你操办?”老裴一摆手,“三十而立,成家就要懂事,两人互相照顾,以诚相待,用心扶持,不要耍孩子脾气。”
章绍池点头敬茶,一口应允,岳丈英明。
裴逸木木然地转过脸:你……
章绍池暗暗回瞪:甭看我,老子青春永驻永远都二十八岁,是你这小孩儿该长大了。
徐绮裳女士一脸无奈和认命,给自己和儿子都斟满酒杯,整个席间就搂着小裴的肩膀,不停地唠叨私房话:眼前大势所趋覆水难收,也不能让自家宝贝吃亏啊。章绍池这小子名下多少间公司、投资、古董奢侈品、还有房子,你动用职业便利查清楚了没有?让他转让股份,资产全部加你名字。
裴逸简直哭笑不得,捂住半边脸:“妈……我对他的房子股份没兴趣,我就对他这人特别有兴趣。”
“你看你大舅是什么东西?”徐女士揉揉儿子的头发,“男人就怕不老实、靠不住,尤其是有资本和能耐出去胡混的男人……妈妈照顾你这么多年,怕他接手了就不够用心照顾。”
裴逸说:“他敢。”
“还有他公司里养的那群妖精。”徐绮裳半笑半认真地指示,“年轻的,帅的,我看着都要动心了,不像话!让他把那些妖精都解约。”
“绝对的,可不要脸了。”裴琰叨着菜插嘴,“我都认识,有多少个小妖精缠着我二舅舅,回头我给您拉个黑名单。”
裴逸认真点头:“全部解约,不然我就去划花他们的脸。”
……
裴氏夫妇黯然神伤。多年来,全家人少有的同堂相聚言谈甚欢,关系终于破冰缓和,其乐融融,这场面和滋味却像是“送嫁”。
全家人回到裴家小洋楼过夜。
据说半夜里,裴大少爷的房间发生吱哑晃动,伴随二级地震的轻微震感,以为隔壁唐山又余震了呢。
第二天,生物钟作用下,依然醒得很早,但章总打算赖床不起。
平生头一次睡在爱人的“闺房”,一夜温存旖旎,luo身相拥,美妙的滋味难以描述。
想象少年时代的小裴,就睡在这张床上,一脸充满诱惑的纯真……穿越了漫长的思念再一脚踏回现实,怀中妙人儿正是平生所爱,睡容俊美,品尝到人间天堂至尊享受的章老板坚决舍不得起床。
徐女士好像当真叫住章绍池,进行“家长谈话”去了。两位就在后院露天茶座谈了很久,迎着晨风朝露,不知把车房的名分谈妥没有,股权分成谈到多少了?
晨曦洒在枝头,书房写字台上铺满一层金色。
裴逸悄悄迈进老裴的书房,随手关门落锁,就是有备而来。二人眼神一对就什么都明白:怪不得裴组长专程回家吃这顿生日饭,无事不来。
裴逸恳求:“爸,您都告诉我吧。”
裴之迅摘掉眼镜擦拭,低头擦了很久:“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们照顾你这些年,看着你成材还这样优秀出色,没有辜负你父亲的嘱托。”
“爸我相信您,您做了一辈子清清白白的好人,从前任职做官都从来不赚不贪,还往外倒贴家底……”裴逸说,“把我托付给您的人,也是清白好人?”
当然,裴之迅挺直了背,笃定且斩钉截铁:“你父亲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