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敌同眠(120)
裴逸:“那,我母亲呢?”
裴之迅语塞:“这我不太了解,没有见过本人……我只认识你父亲,你母亲应当早就不在人世。”
裴逸追问:“她叫什么,是做什么的?部门同行?”
老裴转过脸往桌上翻书:“我真的不清楚……这事你还是亲自询问你父亲。”
裴逸眼底闪过失望,“失望”甚至大过有可能的“悲伤”情绪。毕竟素昧平生,没有养育恩情就“早已不在人世”,他没有哀痛感,内心悲凉冷漠,就是单纯地索要真相。
他总之不是西西里老船王家的血脉,和富贵豪门没有半点血缘关系。而他所能查实的档案记录,厉寒江只有那一次婚约,再无婚姻或子嗣。他就好像是一张大数据分析图上,很不合时宜也不合理地冒出来一个干扰因子……
裴逸自嘲:“我是私生子。”
裴之迅欲言又止:“你的父亲非常、非常爱护你。”
裴逸抬头,眼窝深如一汪湖水,突然水雾弥漫:“爱护我所以把我送人?您家也不缺儿子啊。”
裴之迅点头:“对,爱护你所以将你托付我们。”
“我当时看档案照片都没看出来。”少年时代伤疤很深,裴逸一脸漠然,“我长得都不像厉寒江,我也不像您一家子,谁也不像,不属于任何一个家。”
“不!你的相貌很像你父亲母亲……”裴之迅情绪激动,不慎已经说漏嘴,只能继续擦眼镜,快把镜片擦漏了。
老裴先生起身在书房走圈,只有十几平米的斗室,走了相当久,木地板磨平一层。最后搬了凳子,站上去往书架顶层掏……
估摸是经年累月藏太严实了,藏得自己都找不着。
裴逸豁得站起,急迫与茫然都写在脸上:“您找什么,我来,我替您拿?”
牛皮纸袋“吧嗒”掉在地上,砸在父子二人心口。裴逸急不可耐弯腰捡起,几张黑白照片掉落在手,是他自己的旧照片?
再仔细看了一眼,裴逸一步没站稳,肩膀就撞到书架。身后书橱剧烈地晃动,满地金色眼光,书脊和木料碰撞发出历久经年的回响。
黑白证件小照,以及两张燕城大学校园的老同学合影。
合影其中一人显然是年轻时的裴之迅,戴近视镜,笑容腼腆青涩一脸书生气质。而另一人,英俊潇洒青春勃发,笑起来眼挑桃花,挑出一股风流气度,不就是裴组长自己吗。
不,不。
黑白照片,青涩的容颜,陈醇的往事。这不可能是他自己,这个人不是他。
好像伸开手穿过一段情怀激荡的流金岁月,他终于用指尖触到这张温热的面孔,陌生而又熟悉的脸。太像了,他好像在懵懵懂懂地照镜子。蓦然发现一张与自己极为神似的面孔而这人又不是他,难以描述的诡异和心悸。
裴逸:“怎么会这样呢?”
裴之迅指着照片中的大帅哥:“这是你父亲大学毕业的时候。你是小娃娃的年纪还没那么像,后来越长就愈发相像,你和他年轻时简直就一个模子雕出来的。”
裴逸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他像个愚蠢又顽固自负的孩子,一直在这世间狭窄封闭的一块土地上兜兜转转,自怨自艾顾影自怜。冥冥中无数次埋怨未曾谋面的亲人,痛恨将他遗弃的亲生父母。
他的整个少年时代,活在一座孤岛,愤世嫉俗却又让自己很俗气地fang荡,自始至终无法摆脱精神困扰,而这些负面情绪,影响到后续的许多人生抉择。比如临阵悔婚仓皇逃跑,这类糟糕的历史记录直接影响到他做人的信誉了。
源头或许就植根于,他强烈的卑微感与自我放逐情绪。
以为情人之间不可能求得真爱。
以为父母毫无怜惜地将他抛弃。
他的脑子被动过手脚。他身体里塞进许多零件。他已经忘记太多的人生悲欢,他活得像个上了机械发条就围着一块石磨不停原地转圈儿的愚蠢的驴。
而他的父亲厉寒江,动过手脚的是脸。
“你爸爸恐怕也是保密行当做得太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对谁都不信任,见不到你他也有点魔怔了。总是担忧他的身份会影响你,可终究还是影响困扰到你……”裴之迅解释。
裴逸不断摇头,肩膀颤抖。不,不是。
他把脸埋到手中,眼泪就沾染满手。
他其实从未凄苦、无助或孤单,他的父亲深爱着他。而他这个自以为是又一腔怨气的傻瓜,直至今天才得知“被爱”的真相。
厉寒江从十余年前开始缓慢的整容过程,发觉儿子步入青春年华与自己开始相像那一刻开始,就笃定心思。
“总不能让小孩儿在脸上动刀受罪,他就应当长这模样,但我可以改,我可以不再用这张脸。”
美东岸某家医院的私人病房,匿名的求诊者脱掉西装长裤,换成宽松的病号服,坐上手术台,想要毁掉自己英俊的脸。
每年动一点,外人不易察觉,漫长的时光足以让一个人改头换面。当然,悄悄整容这件事,六处高层几位上司楚霍陈连,一定都知道的,唯独只瞒小裴。
医生不遗余力地想要满足主顾的意愿:您要整成什么样?先生您这张脸,足够去好莱坞任何一家摄影棚面试,可以当大明星了,您就不应该再动刀子嘛。
厉寒江思索片刻,甩出章绍池二十六岁退伍回城的照片,甩给医生。
“就照这混账臭小子的脸,整了吧。”
照片中的章绍池,骑在一辆银黑色机车上,摘下墨镜,唇边一丝笑意,年轻时狂放不羁、不惧世俗之见。
那时也经常骑着这辆机车去接外甥下课放学,被盯梢偷拍了。
几名护士拿过照片品头论足:“这男的有味道,那劲儿,是演员吧?”
“不,是我宝贝喜欢的人。”厉寒江说,“他偏偏就喜欢这类型和模样的男人,傻瓜,那么疯狂地喜欢……我就整成这样,等他将来有一天认识我,至少不会嫌弃。”
……
☆、Chapter 85. 关门打狗
Chapter 85. 关门打狗
短短几日之内, 六角大楼风云际会。这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支撑内部的骨架悄然崩塌,改朝换代, 一切早有源头和蛛丝马迹。
陈副处遇袭重伤, 急送军医总院ICU, 并且严守消息不准外泄。
机关内部还是透出一些令人沮丧的风言风语,说陈老总伤势危重, 恐怕不太好, 昏迷不醒,甚至无法接受任何调查询问。
紧跟着连处长突然告病离岗, 据说是心颤病发作向上级请假回家, 闭门谢客。至于到底病到什么程度旁人也无从细究, 总之无法再主持工作。
“裴组长?啊……好的好的,我就去办。”
两位秘书起身,微愣,互相一对眼色。做秘书的就要有这番觉悟, 不乱发问也甭说废话, 抓起文件一路小跑, 忙碌开工了。
六角大楼最高层的这条走廊,踏着一地浅金色晨光刷指纹眼膜通过监控大门走进楼道开始上班的,就是裴组长。
正装革履,眉眼肃穆。
“通知法医、痕检两部门的负责人,明天过来开个短会……六年前某次行动的证物、血液样本、生物检材,我需要重新过一遍。”裴逸坐在办公桌前, 压低声音。
碰见新官上任准备点火的架势,办公室里一群小兵都拥有足够的心思和眼力价儿。即便这个官好像尚未获得文件的正式任命,就是群龙无首的情势下论资排辈顶上来的“临时工”。但这位临时工不好糊弄啊。
裴逸自己的办公室作为临时指挥部,门口恨不得贴个大广告牌,“汇报工作的全部进来事无巨细不准遗漏”。
所有的加密档案密钥,文件柜的索引和密码……
生化实验室,法医科,痕迹检验科,专家团队和所有就职人员的档案和联络方式……
情报室,密码研究室,最近出入经手的所有信息包、存档材料……
裴逸临时主持这层走廊的工作,先就默默地、悄无痕迹地调配安插,并且把需要的资料弄到手,全部翻开彻查。
一座牢不可破的堡垒被人攻破,从来都是从内部中招,敲碎边边角角,腐蚀中空,以至虚弱到被宿敌有机可乘……就看这生死存亡的时刻,能否有人撑起将倾的大厦,挽救危楼于水深火热。
骆驼被人挖掉驼峰它也还是比马大,不会垮了,这毕竟是MCIA6。
……
夜深。
“叮零——”某一楼层的电控门开启。
穿着上班正装的身影闪进去,就是每晚在实验室里打卡加班的寻常装束。
黑影却没敢开灯,也没像往常那样,悠闲地去茶水间泡一杯好茶,而是一路摸黑窸窸窣窣,刷卡进入检材存放室。
很大的一座房间,眼前是一排一排木质橱格、玻璃门存放柜。黑影显然对布局十分熟悉且动作迅速,直奔最靠里面的柜门。
打有标签日期的一块地方,空空如也。
啊……
黑影在寂静黑夜里发出一丝恐慌的气声。哪去了?难道已经被重启案件的调查人员或者裴组长取走了?
肩膀微抖,因为急躁难免动作拖带出声音,撞到柜子。危险品柜橱的红外探测,被不慎越界的手臂触发了声响。
黑影终于在里间的另一个柜子,找到一箱标记六年前日期和代号的存留样本。
标签:【褐岩行动】
一瓶一瓶地快速翻检,读标签。“是这瓶……”黑影暗自松一口气,迅速就把那只瓶子塞进随身的便携式粉碎机,直接销毁。
最里间的办公室门突然弹开,一团漆黑雾色的深处,缓步走出瘦瘦高高的身影,步履从容。
两道视线锐利精明,不用开灯,就像两盏刺眼的探照灯“啪”得打在潜入者脸上。黑影大惊失色以为被科长发现了,待看清黑暗中显露的白皙的脸,手里一堆瓶子“稀里哗啦”全掼到地上……
裴逸踱步绕出阴影,辨认了一眼:“你是……法医部的副科,胡老师?”
连日疯狂工作、连轴熬夜,裴逸明显瘦了,面颊轮廓更深。发红的眼底微现一片蛛网,爆得都是鸡血。
黑影踉跄起身还想辩解或者有所动作,被一拥而上的几人摁住,面色惨白一屁/股坐在地上……
房间的灯打开了。
这人确实就是部门里供职法医以及生物痕检的职员,名字都不熟,平时就叫工号或者老胡。
平日里性情内向,不言不语,毫不显山露水,三脚都踹不出闷屁。然而,越是闷炮越容易瓤子变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