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敌同眠(90)
“噗噗噗”,又一串子弹扫射进了车厢,好像是车头方向。
啪!一枪击中了驾驶位前方的操作面板,章总双手撒开方向盘吭了一声。
“啊!”裴逸眼红大叫,“啊,你在吗?!”
你中弹了吗?
不,不!
频道里传来熟悉的骂娘声,章绍池讲话带着愠怒:“老子好得很。你能不能把那小畜生赶紧弄死?”
裴逸:“啊。”
全车厢只有司机大佬头顶上没有“盾牌”,只能用胆量和勇气护体了。章绍池的脑门和手心冒汗了,咬着后槽牙。
前方已有几辆警车疏散人群,指挥他往空旷地方开过去。警力集结的拖拉迟钝以及指挥的涣散,也是预料的那样。
至于怎么刹车、在哪刹车,没人教给司机或者给予临场指导,这是要让驾驶员自己开到城外边去,带着一车外籍劳工,自求多福自生自灭去吧我们管不着啦!……
车速很快,章绍池是在超越前方一辆运送蔬菜的大卡车时,惊觉车顶再次爆发动静。拳脚以几乎砸穿的力道撼动头顶上方,铁屑扑簌落在他脸上。
裴组长是突然暴起抓住冷枭的衣领,翻身而起!
沙海红日与长河组成的壮阔背景下,一双长腿在耀眼的光芒中凌空扫过,裴逸是强行扯住冷枭,把这人抡向旁边并肩行驶的运菜车。
两人全被惯性抛下车顶,扑进那一堆萝卜甜菜芦笋西兰花上面……
那俩人在章总的侧视镜中一晃而过,就找不见踪影。
高楼、市集和居民区在后视镜里也逐渐模糊,远离了人群,中途还爆了一只轮胎。公路上散落的不知什么金属零件,扎破了轮胎,章绍池对后面的人急喊:“坐到右边去,往中间挪,别让车翻了!”
他放眼望去,机警地发现城郊边缘的河道。干旱地带的河流,只有雨季有水,旱季就是一条干涸的河床横置郊外。此时不湿不旱的时节,河床上积压大片淤泥。
章总冲窗外喊了两句,老子要往河道上开了,你们派几辆救护车过来接人!
他稳稳地控制住方向盘,平生最好的运气大约都在这张驾驶证上面。
这事确实需要提及“想当年”“二十年前”,那时空军侦察连的某位年轻班长,训练闲暇就习惯开着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满载一车凿冰挖洞弄上来的鱼,在冰天雪地的北方,行驶在冰面几米厚的松花江上。
一片白茫茫的大地,辽阔的山川,恣意横冲直撞的开车习惯就是那时培养的。
所以章总喜欢开野路,不习惯走憋憋屈屈的羊肠窄道。今天这辆出城的公交,一车落难的乘客,是老天爷最后赏了一点运气给他们:驾驶员算是很有经验的,这种叮哐乱响、车胎胶皮乱飞的公交车,和野地里开一辆大卡车能有多大区别?手感差不多的。
大车迂回着下了河堤,冲上河道。驾驶员小心翼翼地选择路线,不至于陷进泥塘沼泽,让湿润松软的河床帮这辆破车减速……
“抓着座椅,抓紧了!抱头,都抱头!”
车子在颠簸中踉跄,开了好几圈,跑出很远、很远一段距离。
这是章总开过的最远一段刹车距离,在没有水的河床上留下反反复复、弯弯曲曲的车辙印迹。
“抓住,躲开左边!……抱头!” 章绍池喊。
所有乘客对他极为信任唯命是从,一声令下全部抓紧座椅、缩成一团保命。
车子擦过左侧一块黄土峭壁,还有救援人员撑起的巨大的充气垫,又碎了两块车窗玻璃。经历一阵尖锐的剐磨声,伴着全车人的惊恐,最终停在岩壁边上。
停下来了。
眼睫的缝隙缓缓透进亮光。炙烈的阳光俯照河床,远处是连绵起伏的沙丘。
一点血从额头和眉骨上流下来,用手指抹掉,章绍池笑了一声,双手还抓着方向盘,趴在上面喘气,艹他娘的。河滩上,警员和救护人员叫嚷着纷纷向他们聚拢过来……
带着一丝调侃的语气,他敲耳机汇报:“组长?我把车停住了。”
……
章总等了半晌,频道里没有传出他所期待的热烈表扬啊。
他听命的那位组长大人,从装满萝卜甜菜的大卡车上翻下来。四周一片荒凉,裴逸踉跄着,追逐着,眼前只有那位前任同事和通缉犯冷枭。
居民区边缘地带,金色的太阳泼洒着火焰,大地像在燃烧。他们在蛮荒大地上奔跑,睫毛之间夹着金色光影,恍惚间好像追逐着倒叙的时光。
冷枭头发凌乱,脸颊上夹杂了细碎的伤口,喘息,心有不甘。
“你赢我也不算本事。”冷枭别过脸看着升起的太阳,“你身边总有那么一个帮手和后援,今天是我大意了。”
“我身边的帮手后援永远都不止一个。”裴逸坚定地说。
裴逸直起腰身,眼神也饱含疲惫,嗓音磨着沙砾:“冷组长,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仅仅是因为我,让你选择背叛全世界,以及背叛你过去二十多年的选择,那我接受一战。但是,但是如果不是仅仅因为我……我还是希望你就此止步,跟我回去吧。”
他的鬓角滑落一道血线。
这些日子的警醒与扪心自问,已经让他想要回避和远离这样的血腥气。
冷枭眼底明明怀有深刻的触动,栗色瞳仁里浮现沙丘的轮廓和一缕微弱的阳光,谁在这世上是真的无牵无挂?……可惜他俩每次见面都剑拔弩张,好像签了生死状上了擂台,都恨不得掐死对方。男人该死的脸面和尊严都不允许他这一刻低头,好像休战就是乞降认输了。
后悔是一种令人沮丧的选择,更何况,有些事铸成大错就没的后悔。
“我、我对你哥哥,没有任何感情纠缠。我拒绝他和我杀死他,是两回事。我问心无愧。”裴逸眼底映着阳光,“冷组长,你原本选择的是一条正路,却因为我手刃了一名罪犯,你背弃了原本信仰的正道真理而宁愿投入黑暗。假若你们兄弟俩,代表一块棱镜相反的两面,我以为我斩除的是你们两人邪恶的一面,我绝不想要把你也逼到那一面——你永远都应该坚持你最初的选择。”
“……”冷枭望着他,喉结轻微抖动。
裴逸知道对方皮肤下面也嵌了通话装置,或许更多人能听到这番话。
眼前的男人在安静时,面容也相当俊朗。然而他仍然能够从微末的面容特征和表情上辨认,这个是弟弟。冷枭的面型、鼻梁和嘴角轮廓,少了几分狂野凶悍,揉进一丝润泽的柔情。这人绝非草木土石,就是死鸭子嘴硬。
裴逸向着远方的地平线叹息,我也有个弟弟啊。假若有一天我不在人世了,弟弟也不会因我而弃善向恶。他有他的独立人格和思考能力,有属于他的感情生活,还有至亲至爱……
你就没有吗?你毫无留恋吗?
裴逸:“你这一辈子,就活在你哥哥的阴影下面?”
冷枭咬了嘴唇,执拗地点头:“是,我一直都活在哥哥的阴影下,活在那张面具下面。”
“……”
裴逸那时就察觉,冷枭漠然的情绪背后,总隐着一层深入骨髓的孤僻与自卑。吓人的鸟嘴面具,就是虚张声势掩盖脆弱的假面。
被贫穷和疾病挟裹的城镇,街巷混乱,暴徒横行。未成年的哥哥拖着更年幼的弟弟,从死人堆里趟过,在垃圾山上求生……黑白相片记录的艰难岁月,确实让这段记忆无法抹掉。但是这中间总好像还夹杂了难言之隐?……
热带季风从河床上卷起沙土。
裴逸迫不得已亮出杀招,原本又要陷入你死我活的一场恶战,这时远方天空突然传来异常的机械轰鸣。
白烟席卷着一架“大鸟”,斜斜地飞过来,在半空摇摇欲坠,直冲他们这边俯冲!
裴组长只来得及喊了一句“那架飞机要坠毁了”,狠命扯了一把冷枭,快跑!
冷枭仰面也一惊,踉跄顿住,回头看了眼裴组长,有一丝恍惚。
俩人像两头豹子转身就跑,飞奔,双双跃过残垣土丘,撒丫子逃离现场。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转瞬间逼近身后,压迫耳膜,恐怖感追逐着飞奔的脚步,好像就在他们身后几十米的地方,轰然一声巨响……
橘色的巨大火球在荒漠上腾起,熊熊燃烧,铁块残片向四周弹射。裴逸和冷枭俩人全部前扑,逃生姿势都像一个师傅教出来的,翻滚着逃离那些燃烧的火舌,相当狼狈。
一架军机就在他们眼前失事坠毁,黑色烟柱直上云霄。
这些年战乱与袭击频发,匪徒横行,再加上接二连三的空难,让这个国家饱受创伤,旅游业凋零。甚至,昔日繁华的旅游小城沙姆沙伊赫几乎沦为鬼城,酒店倒闭,客商稀少。
两分钟之后,从震荡的冲击波缓过来。
裴逸抖落一身黄土,从地上爬起,满面黑烟和血痂。
他茫然四顾,摇头遗憾,他好像再次错失目标?
刚才被炸得片刻间大脑空白,头又开始疼,周身陷入高温炙烤,快要做成烤肉串了。
冷枭跑了。
这人却没有趁机偷袭他,没有给他致命一击,但也没有停留。冷枭大概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消失在沙暴黑烟之中,再次逃脱了。
章绍池赶到现场时是乘坐警车,被警察专程送来的,那时候胸前恨不得挂一朵大红花,再挎一条“本城首席驾驶员”的金标绶带。
裴逸艰难地直起身,随后就被裹入一个温热坚实的怀抱。
染血的视线交汇,收紧臂膀,黄土与血迹黏到对方身上。
裴逸胡噜一把爱人的头发,劫后余生,脸上却挤不出一丝喜悦,说不出话,只用沾着土渣的嘴唇吻一下对方。
孤军深入的司令官好像就剩下这一位组员了?悲壮啊,叹息啊。
……
黑烟过后,远处民房的屋顶,还潜伏着一名持枪的人。黑衣裹身,眼神冷峻。
枪管缠了减震布条,在长久的沉默中压低视线,瞄了很久。
组长大人自己都没弄清楚,他的神勇无敌的A组还有这第二名组员。真正的狙/击手瞄到滚滚浓烟之间的冷枭的身影,看着那个背影跑远。因为角度不好且能见度太低,迟疑了,最终决定放那小子一条生路。
微型电台通讯器比一本英汉词典还要轻便,随时调整波段,让频道畅通无阻。
枪手缓缓移动枪口,在遮天蔽日的尘烟中,最终瞄到小裴的身影。
他瞄准了穿西装的后心,然后移到胸口,最后移动到脸上……
厉寒江把食指从扳机上撤开,从十字准星狙/击镜中,盯着裴逸的脸凝视良久,直至那二人乘坐警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