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敌同眠(73)
表面上是大获全胜了, 原本是鸣金凯旋、邀功请赏的时候,在场的人都没有注意到,MCIA6的裴组长,消失了大约半小时,不知去向。
圣马可大教堂再次奏响肃穆的钟声。
广场上,鸽群在低空盘旋, 鸣叫,俯冲落地追逐食物,再展翅飞向蓝天……
鸽子就像世间许多平凡庸碌的人,没有远大志向,也不向往谁的诗和远方,就渴望着最平静安宁的觅食生活。这群鸽子,确实担不起“和平”二字沉甸甸的分量——谁又应当替芸芸众生背负这样的重担?
多少人,仍然陷于黑暗中,眼前是燃烧不息的地狱之火,却依然愿意负重前行?……
洗手间最靠里的隔间,昏暗幽闭的空间里,裴逸蹲在马桶盖上,从头顶上方有限的空档仰望天花板,窗户的一角,有光的地方。
激昂的管弦乐曲,华丽的歌剧式唱腔,在耳边回荡。一行一行放/浪的花体文字浮现在天花板上,让跳跃的记忆片段重新连缀成篇,纷纷砸向他的眼膜……
带锈的金属颈环收紧至他锁骨,压迫着喉管让他不间断地窒息。冷汗划过面颊汇聚在睫毛上,让他顽强睁开眼想看清对方模样时,眼前情形都是一片模糊的。
他很累了,再坚强的战士也会有偶然打盹的时候,或者任务过程中出了点意外状况。
男人戴着古旧的刺绣面具,挺拔的腰身撑起魁梧阳刚的身材,黑色斗篷曳地,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摘下面具后的脸,就是这个模样。
混血肤色,细长的眼和鼻,以及一头散乱不羁的长发,眼底偶然也闪过两分温存狎昵的光芒……
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有些人和人之间,永远不可能走在同一条轨道,因为他们对人间的考量与选择,从一开始就背道而驰了。说直白些,我正义,你邪恶,而作恶的人自己都认同自身罪恶无法洗涤。
“裴组长,抬头看我,看着我,我不杀你。”说话的人嗓音深沉沙哑,就是冷鹄。
“你真的非常完美,这么漂亮,我下不去手结束你。
“我不会碰你,我不会做违背你意志的事,那样会让你很难受会生不如死吧?我从未想要侵犯你……
“我真的,希望,能等到你有一天,心甘情愿地……躺在我怀里。”
一滴汗,合着额顶淌下的血水,落在裴逸的唇珠上,瞬间将嘴唇轮廓染成红枫的血色。男人捧了他的脸,手指帮他擦血,终于抑制不住地凑上嘴唇。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裴逸扭开脸,冰冷地拒绝了这样荒谬的求偶。
“你已经有伴侣了?你有情人、爱人?”冷鹄望着他,很渴求地问。
“是,我有……爱人。你可以闭嘴跪安了然后捡起你的蛋,滚。”裴逸冷冷地说。
“别骗我,你看你自己的样子,你没有伴侣,你明明一个人很久了。我的眼躲在黑暗角落里跟随你这么久,你从来都是孤单寂寞的一个人……”
男人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张开唇、睁开眼:“你身边没有人了,是被甩了吗?都饥渴成这个样子你根本经不起一丁点诱惑,你为什么不能就心甘情愿跟着我走?……”
裴组长发飙骂人了,你滚蛋,滚开,不可理喻的疯子你凭什么评断我?你还跟踪我?
凭你喜欢我的样子,你喜欢但你不敢承认,你喜欢身体强壮的男人,你离不开男人的,你受不了这样的诱惑……
“哗啦——” 隔间里的马桶盖碎了,不知怎么弄碎的。
裂成几大块,可能是被手指砸开再掰成碎块儿。
裴逸抓住自己的头发把额角青筋扯出瘀血的青红色,聂妍在这时候从外面用力拽门了:“头儿,你开门,让我进来?”
聂侦查员都侦查到男洗手间了,办事也太不讲究了。当然,组长大人一个人在小黑屋关禁闭的位置,肯定是范小弟追踪到了透露给她。
裴逸头发凌乱冷汗淋漓坐在破裂的马桶与隔间侧板之间,十分狭窄的一块空隙,坐在一堆白色碎瓷片上,双手手指都有血痕,表情就像个犯了错误十分害怕不敢回家畏惧家长责骂的男孩。
潜意识里,或许就是畏惧某位“家长”的知情和责骂。
这样的情景让聂妍大惊失色,忍住没叫出声,因为不想让频道里另外两位同伴知道,不想惊动任何人。
她把裴逸抱在怀里,抱住头。
裴逸脸上有一层汗,自己抹掉,下嘴唇咬出了半圈齿痕。
不,我没有畏惧过,没有。我也从未退缩,更不曾失败。
我不允许自己失败啊。
扪心自问,我公报私仇了吗?我为什么杀死了那名通缉犯冷鹄?
我当时确实可以不杀他,我可以拘捕他,留他一命。等到军舰上的特战队员到场将匪徒全歼,将这人逮捕归案,等候将来的上庭审讯。
“我没有等,没有给他走出去的机会,我毫不犹豫地,拧断了他的脖子……” 裴逸嘴唇颤抖。
“他是通缉犯!”聂妍低喊,“他让我们的行动遭受惨痛损失,我们的同事甚至在他手里牺牲了性命,你没有做错啊。”
每一次这样的记忆复盘,旧景重现,对经手人而言都是一种精神折磨。正因如此,很多探员经受不住沉重的心理负担,事业被迫半途而止,很年轻的年龄就退居二线,不能再上前线了。
还有很多人,就连青年营中的反侦讯、反酷刑训练都坚持不下来,还出什么任务?
暗处“咔嚓”一声,颈椎折断的声音,像一记子弹呼啸着射穿了绵薄的隔断。沾满血色的记忆洪流猛地涌出来,让裴逸那一刻承受不住,浑身止不住地痉挛。
“对不起,是因为我,我那时的犹豫和牵绊,我没有能把闻羽带回来,我很对不起……” 一大颗眼泪划破眼睑,裴逸在发抖,“或者就是因为,我无法容忍自己的失败耻/辱……”
聂妍抱住他的头,不停地抚摸他,吻他的脸:“别这样,亲爱的,你别这样……都过去了,无论如何那个人已经死了,死了。”
她的组长大人就是“战争创伤应激反应综合症”又发作了。
裴逸会间歇性的头痛、失眠,甚至有些抑郁症状。
或者,裴组长是被某些事困扰太久了,总需要一遍一遍地进行心理矫正。一贯强势又追求完美不容出错的职业性格,逼迫着他这些年不停在检讨质疑自己,是不是有些事情做错了?我做得确实还不够完美,是吗?
偏偏这件事,他不乐意对他喜欢的人坦白讲出来。一丁点回忆都是不愉快的。
他也很感激章先生没有质问、逼问他以前这些五花八门的糟糕经历,容许他有一段隐私的留白。
或者,跟一个成熟爷们儿谈情说爱就是这点好处。章绍池那种男人,对有些事情挺在意,对另一些事情却没有那么计较。
……
案子即将了结,只要这个搅浑水的凶犯落网了,威尼斯这座城市至少暂时安全了。
裴逸这时收到他上司的急CALL,就是陈焕那老家伙。陈副处通知他:“我已经过来当地。你注意安全,我们见面详谈。”
裴逸立即追问:“那两名很重要的人证,很遗憾我都没能抓到活的,但芯片是我发现的我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需要了解宁非语和那名棕毛刺客的真实身份,他们是叛逃人员对吗?”
陈焕语气匆忙但回应了他:“可能是,尚在内部调查阶段,之前没向你透露。”
“那现在这个人?”裴逸突然琢磨过来。
“冷鹄的弟弟,这个戴鸟嘴面具的嫌犯,他们显然是一伙,他也是我们六处之前的失联人员?”某些想法让人不寒而栗。
他们不轻易使用“叛逃”二字,因为一名职业探员失踪,未必是叛变。
在历史上绝大多数情形下,组员们很有可能就是阵亡了,牺牲了,死在北非浩瀚的大沙漠里,或者南缅毒/贩横行的密林间。许多人几十年找不到尸骨,籍籍无名地葬在天涯无归处。随意论断“叛逃”是对这些人不公。
还有人就是被俘了,被秘密关押,被试图策反,或遭遇囚禁、酷刑的折磨。许多事涉及外交机密,国与国之间都心照不宣,不谈下落也不交人。这些名字就可能永远滞留在“失联人员”的名单下,无法得到正名和应有的荣誉。
当然,也曾经有些人,就是离开了。无法经受心理压力和战斗创伤,就以“失踪”的方式沉默地离开,让谁都找不到他们,这也是自保平安的出路。
“是因为我的缘故么?”裴逸声音微抖,“他叛逃难道就是因为,我在行动中击毙了他哥哥?”
陈焕叹口气:“我们见面再谈吧。冷鹄的弟弟,恐怕也是这种情况。”
“……”
陈老妖在他们特情六处内部,分管后勤、电子支援以及很重要的情报分析室。以前在楚处长手下打杂,如今在连处长手下办事,这人一直在副手的任上,劳苦功高许多年。
陈焕常年坐镇山沟里的六角大楼,很少出外勤。这次亲自出来找裴组长会谈,定然是因这事重大,不交底不行了。
……
聂妍安抚好了她家组长大人,把脸上的情绪抹去,哼着小调一脸轻松地溜出男洗手间。
一抬头几乎撞进这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怀抱!
“啊……”姑娘面上一红,被当场抓包,这叫一个不自在啊。
章绍池一手扶墙,眼带揶揄:“姑娘,去解手了?”
聂妍轻咬樱唇:“哦,女洗手间排长队呢么……我就,用一下男的位置,您别这么小气么。”
聂妍机智地掉头就跑,在章总一把薅住她肩膀之前,闪身就扑进对门的女洗手间,终于安全了章老板肯定不会闯进来找她麻烦了。
她低声对频道里说:“亲爱的,你老公在门口等着抓你呢。你快别哭鼻子了。”
半分钟之后,裴组长果然双手插兜低垂着头,也溜达出来,和章总再次撞个满怀。
互瞟一眼,再移开视线。恶战之后,危机暂时解除,好多话藏在肚里想要倾诉。
“你是要问什么吗?”裴组长心虚了,有所隐瞒他很愧疚。
“没有,老子没想问什么。”章绍池一耸肩,“你是想跟我交待什么吗?”
“没有,也没想交待什么。”裴逸一噘嘴,见着自己人也委屈呢。假若面对这个男人他都不能示个弱撒个娇、都不能借个怀抱把自己揉进去,人间的生涯对他而言就太苛刻、太艰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