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红玫瑰和三班的洪水猛兽(12)
店里只有两个看起来形容落魄的食客,秦淮有点迟疑,但在老板热情洋溢的注视下,还是走了进去。
他要了一份青椒肉丝炒饭,果然非常难吃。他嚼着米粒,恍惚以为嚼的是汽车轮胎的碎末。他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来咀嚼,最终也只吃掉了不到三分之一。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让人产生还在夏天的错觉。雨点气势汹汹地砸在玻璃上,他不自觉地把盘子往里推了推。
茶垢厚重的塑料茶杯里装着淡黄色的茶水,秦淮一口没喝,伸手到包里摸自己的水杯,然后摸了个空。他想起自己好像接了一杯开水,然后放在陈可南家的茶几上晾着。
“结账。”他烦躁地说。
二十分钟后,他浑身湿透地回到陈可南的门前。路上并不是没有卖廉价雨伞的老太太,但当那些闹哄哄的桃粉色挤满眼帘,他选择了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对热情的吆喝充耳不闻。他在阴暗的楼道里站了足足五分钟,再三确认自己不会再被冻得浑身发抖,说话也不会牙齿打颤后,这才敲响了门。
没有动静。陈可南也许跟女朋友约会去了。他就应该打车回家,最多打个电话让陈可南周一顺便给他带到学校去。虽然给陈可南打电话也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事。
秦淮焦躁起来,又敲了敲门。这次不太客气,里外湿透的衣服像浸泡过的蛇蜕,让他呼吸发紧。里面传来隐约的脚步声,然后门开了,陈可南头上顶了一张灰色的毛巾,穿着件T恤,像是刚洗过澡,“你怎么来了?”
“我杯子落在你这儿了。”
门后的空气隐约漂浮着沐浴露或是洗发露的暖湿香气,令人想起暖黄的浴室灯光照亮出浴的女人皮肤上的水珠。秦淮顿住了,看见一滴水从毛巾下的头发里坠落,溅在T恤的领口上,灰色的水渍像扑起的一圈灰尘。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又没头没脑地补充了一句,“我拿了就走。”
陈可南直接推开了门。秦淮微微睁大眼睛,仿佛有点吃惊。陈可南草草打量他一番,说:“直接进来就行,反正晚上要打扫的。”
秦淮慢慢走进去。这次卧室的门大敞着,从门口可以望见暖灰色的被罩和枕头,让人想到拥有这种颜色皮毛的动物所具备的那种蓬松柔软的触感。屋子里很安静,他只听见自己湿衣服摩擦的声音,还有一点噪音,他转过头,客厅角落的空调亮着灯。他疑惑地眨了眨眼,但房子里似乎的确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下午不上课了?”陈可南问。
“胡老师这周有事,下周才开始上课。”秦淮走到客厅中央,拿起杯子,水已经冷透了。陈可南拨弄了一下空调扇叶,转头看向他,“冷水倒了吧,接点热的。”
秦淮倒了水,从浴室出来,陈可南刚点上烟,问:“你要不要擦一下头?”
“不,我回家了。”
陈可南点了点头,“下次把上回的月考卷带上。还有,周一要交家长意见表,记得让你妈签字。”
“什么意见表?”秦淮的目光在五斗柜上逡巡,随口问道。
“星期五发的。”陈可南突然转过来,微微眯起眼睛审视他,“星期五你又没上晚自习?”
“上了啊,”秦淮眨了眨眼,看向阳台,“我就是忘了。”
“我周一去问杨老师。问你最后一遍,真的上了?”
秦淮烦闷地甩了一下脑袋,就像被牛虻困扰的牛经常做的那样,“没有。”
陈可南冷笑了一声。“我再给你打印一份,这是市上发下来的,周一必须交,别到时候又给我说没带。”转身打开电脑。
秦淮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盯着陈可南的背影,简直想踹他一脚。陈可南正低头输开机密码,毛巾垂在耳朵两侧,露出一截后颈,一只空洞的眼睛注视着秦淮。
秦淮先是一愣,随即发现那并不是一只眼睛,只是近似眼睛形状的抽象图案,或者干脆说是几段造型奇异漂亮的不闭合曲线。大约只有手掌心那么大。
“你脖子后面是什么?”秦淮的每个字都问得非常清楚,仿佛有意让他难堪,“你还有纹身?”
陈可南应声回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后颈,沉默了一会儿,平淡地说:“拔火罐的印子。”然后在秦淮反应过来之前,他自己先笑了出声,似乎为这低级的愚弄感到得意和由衷的愉悦。
“无聊。”秦淮走到他旁边,敲了敲小书桌,“快点,我要回家了。”
袖珍打印机呜咽着,陈可南关上文档,秦淮在电脑桌面上瞥见一个熟悉的图标,脱口道:“你也玩这个?”
陈可南没回答,把新打印出的表格往他怀里一塞,“拿去。”
秦淮拿着水杯和表格往门口走去,走出几步又站住了,回头看向正叼着烟目送他的陈可南,若有所思地注视了他好一阵,突然轻快地嗤笑了一声,“可以啊你。”
陈可南只是夹着烟,懒洋洋地一挥手,走回卧室去了。
第12章
“乖儿子,你怎么也补课去了?”
秦淮胡乱拨开抱住自己头的两只手,眼皮勉强抬起一条缝,“快滚。”
彭海笑嘻嘻地又摸了一把他的脑袋,“你在陈可南家里补课,他住哪儿啊?他家什么样,有钱吗?”
“你打听这么细干吗?”秦淮埋在臂弯里,闷声闷气地说,“你也来上课不就知道了。”
“我吃饱了撑的。”彭海哼哼,“你慢慢享受你俩的二人世界吧。”
“你在这儿干什么?”
彭海猛一回头,陈可南立在背后,微微收起下巴打量他,“规定了不能串班,又忘了?”
“我,我来借书,”彭海赶紧站起来,“下节课的书忘带了。”
秦淮睡眼惺忪地坐直,伸了个懒腰,“他就是来串班的。”
彭海一瞪,忽然听陈可南叫:“石老师!”走过前门的石燕又折了回来,探进半个身子,“怎么啦?”
陈可南一指旁边的小矮子,笑道:“你班上跑丢的。”
“彭海,”石燕朝他招手,似笑非笑,“你屁股上有钉子是吧?想聊天我陪你啊,来来来,去我办公室慢慢聊,我有的是时间。”
秦淮笑歪在座位上。陈可南瞥他一眼,走上讲台,上课铃正好响了,教室里的人陆陆续续坐好,望向他。
“这节班会课我讲两件事,”陈可南倚着讲台说,“先跟大家说一下顾老师的事。顾老师因为身体原因,必须休养一段时间,学校做了一些工作变动,以后你们班的语文课和班主任工作就正式由我全部负责了。”
“我丨操。”秦淮咕哝了一句,下一秒就被班委带头的掌声淹没了。
“第二个是安全问题。今天上午课间操的时候,宗主任也说了前天那起意外事故。现在天气冷了,天黑得又早,大家上下学要以安全为重,不该去的地方别去。尤其提醒某些人。”
秦淮抬头,正好跟他四目相对,坦然地活动了一下脖子,翻开语文书,继续画先前没画完的小人儿。
“教导处和保卫处最近也会加强检查力度,大家自己多注意。”陈可南合上备课簿,“行了,我讲完了。你们自习吧。”
半分钟后,秦淮走到后门伸头一望,看见陈可南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另一头的楼梯间,立马朝右一拐,溜下了楼。
每周班会课,教导处的人总是到处巡逻,秦淮费了一番劲才有惊无险地下到一楼。操场、羽毛球场还有篮球场,到处都空荡荡的,一阵风灌过来,似乎还带着操场旁边旧水管的铁锈味。他匆匆斜穿过篮球场,从高三教学楼背后的小停车场出去,跳上那一排充作围墙的黑漆铁栏杆——每到四五月份,爬满这些栏杆的月季会开花,女孩子们最喜欢躲在这儿讲一些关于情情爱爱的悄悄话。只不过学校种这些花可不是为了浪漫。
“操!”
秦淮连连甩手,往食指指头吹气,不一会儿那里就沁出一颗小小的血滴。这是翻墙的家常便饭。他随手放进嘴里吮了吮,同时在心里不知道第几万遍咒骂老奸巨猾的学校领导。
街角报刊亭的老板木讷地立在昏暗的灯光下,戴着一顶褪色的红色棒球帽,跟他打招呼,“唷,你来啦。”
秦淮一直觉得威哥长得很像《海绵宝宝》里的章鱼哥,连说话的调子都是,平板得像用铁锤敲打过。威哥年纪不小了,虽然没人知道他具体几岁,但大家还是管这个两鬓斑白的男人叫“哥”。威哥知道学校里的很多八卦消息,你不知道他究竟从哪儿听来的,就像武侠小说里在小屋子里足不出户的江湖百晓生。彭海跟他特别聊得来。
秦淮一边翻杂志,一边跟威哥聊天,就这么打发掉了班会课。第二节上课铃打过,他想起杨清鸿说这节英语课放电影,于是跟威哥说了拜拜,到后街小店买了包烟,原路翻回学校。高三教学楼的另一边挨着食堂,据说是为了替毕业班节约时间。教学楼和食堂中间有一条小路,尽头是一排洗手用的水池,紧靠食堂的员工通道。
秦淮点起一支烟,打火机的火苗被夹道里的大风吹灭了好多次,中途一次火苗猛窜起来,差点燎到手。他顶着冷风拐进夹道,远远望见两个人在水池边说话。一个穿着校服外套,长头发不依规矩地散在肩上,底下是一条紧身牛仔裤;高个儿的那个只穿了一件牛仔外套,黑色紧身皮裤边嵌着的一排铆钉仿佛是尖利淬毒的尖牙。她们背对秦淮,根本没发觉他。这时他才看见还有一个小个子女生站在她俩对面,头埋得低低的。
“问你话呢,到底有没有?你哑巴啦?”
当他终于认出那是罗雨洁时,烟灰已经积了长长的一截。没完没了的风粗暴地刮着,让他裸露在外的耳朵一阵一阵的生疼。
“你瞪我干什么?特有意思是吧?”邓梦月像是问了这么一句。隔得远,他听不太清。
旁边那个女生上前一步,狠狠推了一把罗雨洁。罗雨洁没有摔倒,而是一连后退了好几步,撞到水池边上,眉毛紧紧皱在一起,后背佝偻起来,上嘴唇把下嘴唇压得扁扁的,仿佛在痛苦地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