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红玫瑰和三班的洪水猛兽(19)
而此时,陈可南走在学校昏暗的走廊上,回想起两个礼拜前自己的万千柔肠,纳罕为什么没有喝酒也开始产生幻觉。
“我再三强调,不能松懈,稍微松懈迟早会犯大错!”宗鑫背着手,不住打转,“陈老师,如果你按照学校要求每节课上课时去班上巡视一遍,怎么可能会没发现有学生不在呢?如果你当时就找到他,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他伸手一指,站在窗边的秦淮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站在另一边的高个子男生则嗤笑了一声。
“你们两个干什么?打架很光荣?信不信直接开除你们!”
“那你开啊。”男生嗤之以鼻。
宗鑫大步绕过办公室,指着他厉声痛斥,他的班主任也时不时插上一两句。陈可南松了口气,稍微活动了一下肩颈,发现秦淮望了自己一眼,又投向地面。
陈可南怀疑秦淮有点精神分裂。他想不通这小孩为什么之前半个月突然变得乖乖的,这星期又突然打回原形,甚至变本加厉,在学校里跟人大打出手,还是为了小卖部插队这么滑稽的理由。简直像幼儿园。
宗鑫这两天感冒,喉咙不允许他慷慨陈词,没过一会儿就打发他们回去。秦淮没像往常一样吊在后面,而是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边,陈可南似乎感觉到他一直偷瞄自己,但他实在懒得转头去看那个搞得他一肚子火的死小孩。
一路沉默地走回办公室,陈可南没有推门进去,而是靠着走廊的栏杆摸出手机。
“你给我妈打电话?”秦淮问。
“对啊,反正我是管不了你了。”
“别假惺惺了,你他丨妈根本就不想管!”
陈可南皱起眉毛,“注意你的措辞。”
“我说错了?”秦淮激动地说,“你用不着打电话,他们谁都不会来。我自己知道走。”说完扭头就走,步子迈得飞快。陈可南加紧几步才赶上去,猛地一把扯住他,“你走哪儿去?”
“你撒手!”秦淮用力甩开他,拔腿要跑,冷不丁被扯住衣领,几乎把整件校服都脱下来。陈可南重新按住他的一条胳膊,他下意识伸手去扳,陈可南厉声道:“你敢动!”
秦淮一愣,另一只手也被他捉住,陈可南问:“造丨反了你?”
“我他丨妈不上学了!”
“你再说一遍?”
“你管得着吗你!”
秦淮还要再挣,陈可南猛地将他两条手臂甩开,秦淮一个趔趄,差点坐到地上。他稳住身形,狠狠一扯几乎滑到背上的校服,也不管衣领胡乱翻着,怒火中烧地喘着气,咬牙道:“你要干什么!”
“你自己给你家长打电话,”陈可南的手机几乎按到他脸上,“跟他们说你要退学。否则你就给我在这儿老实待着。”
秦淮直直地盯着陈可南,仿佛他说的是另一种听不懂的语言。
直到冷风吹得手指头冰得发疼,秦淮的面部肌肉才重新活动起来,变成一个刻薄的冷笑,“你准备找谁管我?”他的脸绷得紧紧的,好像刚才陈可南讲了个荒谬而充满冒犯的笑话,“谁他丨妈都不想管我!”
陈可南点燃一根烟,一连深吸了好几口,烟雾几乎笼罩了他的整张脸。这时又起一阵大风,两人之间模糊的沉默重新变得锋利清晰起来,他才平静地说:“去我办公室。”
石燕在办公室里坐着,抬头看了秦淮一眼,没说话。办公室的门刚才被风吹开了,要听见他俩说了什么并不需要伸长耳朵。陈可南跟着走进来,手上的烟不见了,替自己接了一杯热水。秦淮没有坐,但也没有好好站着,后腰倚着陈可南的办公桌沿,活像一只蓝色的大虾。
陈可南同样一声不吭,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地喝水。小半杯水喝完,他才说:“你回去上自习吧。”
秦淮没动,也没说话,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陈可南望向他,发现他正望着空茫的一点发呆。陈可南也没再说话,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摸出抽屉里的书,自顾自看起来。
第一节晚自习就在沉默里过去了。不一会儿,石燕也收拾东西上晚自习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像两只被困在同一个笼中的互相敌视的鸟。终于,秦淮动了动,侧倚在桌边,像是站得累了。陈可南翻了一页书,问:“想好要跟我说了吗?”说着抬起头,秦淮面无表情地俯视他,只侧过来小半张脸,日光灯照得他脸边的线条,成了一道白惨惨的冷光,像一支脱弦的冷箭。
“你不打算跟我说为什么突然闹这么大脾气?”陈可南的声音不大,像是随口问的,几乎融化在温暖干燥的空气里。“一连三个下午都逃课,早上也旷课一两节,晚自习不上,地理课还跟老师当面对着干。你想干什么?”
秦淮还是不说话。陈可南第一次发觉这小孩抿紧嘴唇的模样看上去十分无情。
“你想一晚上都跟我在这儿耗着?”
还是无动于衷。
陈可南无奈地叹了口气,替自己剥了一片口香糖,重新拿起书。过了好一阵,他起身出去,走到门口一回头,那个一直无声无息的小孩果然正望着他,又别开眼,仿佛有点仓皇无措。
“抽烟。”陈可南说,“来不来?”
秦淮的胳膊动了动,可能它也疑心自己听错了。陈可南没等他,掩上门出去,吐掉了口香糖,刚把烟点上,办公室的门一开,给地上铺下一块白霜似的方形的亮光,下一秒就被秦淮踩得稀烂。他像一头醉酒的熊,步伐滞重地朝他走来。
“冷不冷?”陈可南随口问。秦淮没有回答。不过陈可南原本也没有等待一个答复。
他这时应该生气,他心里明白。就像所有经验丰富的老教师说得那样,要拿出老师的威严。这次不给这小子一个下马威,谁也不知道下回他会不会把天捅破。问题是陈可南的气已经消了,他就是这样的脾气。或许他该佯作暴跳如雷,可惜他的演技一向拙劣。又或是别的原因,他懒得深究。
垃圾箱边灯光昏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两个人隔着垃圾箱立着,像两幅扁平的纸人,又或是一对散戏后没来得及收起的皮影,锣鼓热闹和灯光一起远去了,只剩呆呆的道具。两个人同时动了动,仿佛再僵立下去就要被夜色扼死了似的。陈可南弹落烟灰,暗淡的橘色小花重新明亮起来,秦淮则摊开右手,伸到他面前。
“嗯?”陈可南吐出一口烟雾,疑惑地看向他。
“给我烟啊,”秦淮说,“不是你叫我出来抽吗?”
陈可南忽然有些想笑,但又忍住了,这时候笑实在太不合时宜。于是他抿了抿嘴唇,板起脸说:“你在发梦?”
秦淮的手指握了一把冷风,悻悻地揣回口袋。
“你爸妈呢,又在外地?”
秦淮的冷笑像是附和,陈可南感觉到这敌意没有冲着自己,不由分心偏头望了一眼天上象牙白的月亮。
“他们有多久没回来了?”
“我怎么知道。”沉默了很久,他又飞快地说了句,“一个半月。”
陈可南没有说话,按灭了烟头。秦淮却像打开了话匣子,脸上又变回那副冷嘲热讽的神气,“你不信就打电话给他们告状呗,看看他们会不会到学校来。”
“他们要忙正事,我算个屁啊。”
没有人再说话,灯光像烛火一样愈发微弱下去。
不知道过去多久,桌椅挪动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似乎是某个班提前放学,下一刻整栋教学楼都被刺耳枯燥的铃声淹没了,喧闹从四面八方疯涌出来。陈可南转头去看秦淮,他也正看着自己,却没有露出要走的意思。
“不回家?”
“不想回。”又说,“你少管我。”
陈可南终于觉得有点头痛了。他招了招手,示意秦淮快走,“今天这事儿我肯定得跟你爸妈说。一千字字检讨,明天早上给我。”
秦淮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可南回办公室收拾停当,锁门出来,边走边给秦淮父母打电话。一路上放学的学生吵吵嚷嚷,他快步走出学校,拣僻静的小路,秦淮母亲的电话拨了两次都没人接听,他只好试着给秦淮父亲打电话。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挂断了,陈可南莫名像碰了一鼻子灰,只好闷头走路。走回大路,正想过街去小超市买瓶啤酒,手机又震动起来。
“喂,你好,请问哪位?”
这还是他头一回跟秦淮父亲通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没想到秦淮父亲这么斯文,他一直以为会是个粗豪暴躁的大嗓门。
他做了自我介绍,然后讲明秦淮近来的表现。话说得很委婉,兴许是下意识想到对方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弦外之音向来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不好意思,陈老师,这小孩就是不自觉又狂,太麻烦你们了。”对方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我跟他丨妈妈最近工作实在抽不开身,疏忽了管他。陈老师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监督。谢谢你,这么晚还专门打电话来,费心了,费心了。”
他强打精神敷衍客套了一番,建议对方多回家陪小孩,倒真像个苦口婆心的良师。电话那头应承得滴水不漏,陈可南知道这是一种无可挑剔的敷衍,只得把电话挂了。
他站在街角,最近的路灯也在很远的地方,加上重重树影阻隔,到这里已成了一片棕褐色的烛光,照得一切都那么旧。背后墙上张贴的小广告用鲜红的字呐喊着星期的促销活动,看起来却像是十年前的。红字在光线底下被剥蚀了艳丽,哀怨得像陈年的血。连脚下他的影子也是十年前的,单薄的一张灰纸。整个身体变成另一张巨脸的侧影,肩膀是高耸的方鼻子,仿佛在翘首期盼什么人来。
他拉严围巾,裹紧衣领,大步穿过马路。
小超市旁紧挨着几家卖吃食的小店,灯光大亮,桌椅招摇地摆到街沿上,搭着隔风的胶皮棚子,一副营业到深夜的架势。超市里的人在整理货物,他站在一旁等,顺道打量隔壁面馆的食客。好像谁跟他说过这家的炸酱面好吃,他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