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红玫瑰和三班的洪水猛兽(35)
“学生怎么了?你看鲁迅和许广平,沈从文和张兆和,海德格尔和阿伦特,”夏开霁把红酒放进后座,“都是名垂青史的佳话。”
陈可南关上车门,夏开霁放下车窗跟他道别。陈可南微微弯下腰,“现在我们管这个叫职业道德沦丧。”
夏开霁扣好安全带,“你倒是变保守了。”
“你教得好。”陈可南挑眉一笑,像在讽刺他。
“那小孩总喜欢缠着你吧?”
陈可南终于皱起眉头,“你别来给我添乱了。”
“你那时候也这样。”夏开霁温和地笑了笑,“有时候我挺怀念你跟在后面叫我夏哥的日子。”他凝望着陈可南的眼睛,伸出手,陈可南垂下眼帘看着停在自己脸旁的手指,但夏开霁最后只是摸了摸他外套上的扣子。“我没骗你。有些人哪怕过一辈子也很难放下。就像一说情人节大家就想到红玫瑰,每次我想到我爱过的人里,你都是第一个。你就是我的红玫瑰。”
陈可南沉默了。过了好一阵,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站直身子。“夏开霁,麻烦你说点人话。这么肉麻,你以为是现代诗朗诵?”
第36章
“你好歹是文学出身,”夏开霁低头给自己点了根烟,“怎么这么不懂情调。”
“我当年是被调剂的。”陈可南也摸出自己的烟,叼了一支,低头凑到车窗边,示意夏开霁替他点火,“别啰嗦了,赶紧走吧,回头天黑了开车不安全。”
夏开霁关上车窗,汽车缓缓消失在雨幕当中。陈可南撑着伞站在雨里,沉默地抽完那支烟,朝大街走去。
秦淮盘腿坐在沙发上,不停地咬着自己的唇角。每当他感到六神无主、心慌意乱,就会不由自主地这么做。陈可南去了很久才提着一袋子啤酒回来,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也不怎么跟他讲话,一个人进屋就回了卧室,不知道关在里面干什么。
秦淮后悔自己先前在夏开霁面前对陈可南的态度太温和了,夏开霁一定把他当成一个喜欢围着大人打转,对老师唯命是从的跟屁虫小鬼,说不定背地里还跟陈可南狠狠地嘲笑他。他吐出一口恶气,视线一转,陈可南随手扔在茶几上的烟和打火机映入眼帘。
他一下子坐起来,凝神听了会儿动静,然后端起水杯起身,状若无意地回头一望,发现卧室门竟然虚掩着。一点光线透出来,像一柄斜倚在门框上的利剑。他坐回沙发上,把烟灰缸拉到面前,取出一支烟叼着,嘴唇不一会儿就感觉到丝丝凉意,薄荷的气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秦淮把电视音量调大,在电视剧哭哭笑笑的吵闹声里点燃了打火机。
秦淮用尽全力深吸一口,直到内脏里全是薄荷和烟草混合的味道才缓缓吐出来。雾气遮住了视线,他仰头倒在沙发上,望着白色的天花板,忽然感到牙根发痒,迫切地想咬一口什么,最好是某种温热柔软的东西。他情不自禁盖住了眼睛。
陈可南洗完澡出来,差不多到十点了。秦淮歪在沙发上看电视,怀里抱着睡觉的枕头,电视里正在放纪录片,小狮子扑到公狮身上咬它的尾巴,被粗暴地轰走了。陈可南拿着瓶啤酒,微微一笑,“你还喜欢看这个?”
“没什么好看的。”秦淮把被子放到另一边,给陈可南腾出地方,“我也想喝。”
陈可南转身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把一个黄橙橙的东西抛进他怀里。秦淮被凉得一缩,低头一看,“谁要芬达?我要啤酒。”
“只有这个,不要算了。”陈可南在他空出的地方坐下,“那就看电影。”
“有什么电影?”
“你自己找。在下面那个抽屉里。”
秦淮跳下沙发,拉开电视柜的抽屉,里面满满当当全是电影光碟。他抱出一摞,在落地灯前一屁股坐下了。
陈可南放下酒瓶,探身去摸茶几上的烟,拿过烟灰缸,低头一看,忽然停住了动作。他发现里面有两截烟头短得出奇,几乎烧到了头。他抽烟总是习惯在还剩三分之一的时候灭掉,越往后尼古丁越重,他容易口渴。他端详了好一阵,突然抬头朝秦淮看去。
秦淮正来回翻看着一张张影碟,微微拧起眉头,大概是被其中大半的文艺片弄得有些不耐烦。光线和阴影在他脸上交汇,如同日出时分的原野,不停颤动的睫毛的影子则是驰过的野马。有一阵子他看得专心,忘记眨眼,那影子就像野马低下长颈,啜饮明金色的春溪。陈可南第一次发觉秦淮的睫毛生得长。
大约是坐得累了,秦淮放下影碟,左右活动着脖子,下颚的阴影在颈子和锁骨的那一片皮肤上来回滑动,像一条铅灰色的天鹅绒手帕。最后他仰起头,那条帕子顿时滑进领口深处,再也找不见了。
秦淮慢慢向后仰,倒着看向陈可南,问:“怎么了?”
陈可南看见他的下颏和灯光挨得太近,边沿几乎变成了晚霞似的金红色,睫毛和鼻子的阴影落在上眼皮上,像几只小小的蝙蝠。
“最右边那一堆里有几部动作电影,你找找。”陈可南说着垂下眼皮,不再看秦淮。他手里的烟细长,烧得快,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烧到了头。于是他把它摁灭在烟灰缸里,和那两只短短的烟头并在一起。
秦淮选中了一部灾难片,推进设备里,陈可南又去开了一瓶酒,回来发现客厅的灯全都关了,沙发上秦淮的眼睛被映亮,像一头夜巡的动物。陈可南关上客厅和阳台之间的玻璃门,只留一条窄缝,他住十六楼,晚上风大。回来坐下,和秦淮隔着一个靠枕,影子一会儿近一会儿远,有几次秦淮动作太大,影子在陈可南的手上一跃而过,他忍不住握了握手指。
电影里的人们恐慌起来,沙发上的人却都心不在焉,陈可南觉得根本没人在看这部电影。果然,没过一会儿,秦淮又动了动,扭过头来,问:“夏开霁没跟你说我吧?”
陈可南盯着电影,“说你什么?”
“没什么,我就顺口说了你几句坏话,看他是不是跟你告状了。”
“没有。陈可南笑起来,“你说我什么坏话了?”
秦淮只是摇头,打开汽水,空气里顿时炸开一股橘子的甜香。“我看你们关系挺好啊,当初为什么会分开?”
陈可南想了想,平淡地说:“他跟别人睡,被我碰个正着。”
秦淮愣住了,似乎没想到陈可南会回答他,好一会儿才想起眨眼,问:“然后你就把他甩了?”
“差不多吧。后来我们就没见过了。”
“你们谈了多久?”
“差不多……两年?”陈可南转了转酒瓶,“我记不太清了。”
“你还真舍得。”秦淮撇了撇嘴,“说断就断了。”
“没办法,我不敢见他。”
秦淮忽然沉寂下去,手指把易拉罐上的水珠慢慢抹掉,低声问:“为什么?”
“夏开霁那时候有两辆车,一辆奥迪是他自己买的,奔驰是他爸送他的。”
秦淮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愣愣地点了点头。
“然后我把他两辆车的玻璃全砸了。”陈可南愉快地说。
第37章
之后他们都安静下来,不再说什么了。电影进入后半段,男人突然跳下火车,秦淮忍不住说:“他是傻丨逼吗?下车干什么?”说着转过头,却发现陈可南闭着眼睛歪在沙发上,像是睡着了。
秦淮愣愣地望着,仿佛平生第一次看见人睡觉。这么呆望了十几秒钟,他终于回过神,蹑手蹑脚地坐起来,用遥控器调低了音量,人们绝望的嘶吼立刻变成了呢喃絮语。
他深吸了口气,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心脏撞得胸骨酸疼。他一寸一寸地移动着各个关节,身子倾斜过去,直到膝盖跪在他们中间的靠枕上,再也不敢动弹了。光线照亮陈可南的腮帮和颈子,像蒙了一层惨白的寒霜,后颈的纹身隐约露出一线,好像是什么会在阴暗的地方不断长大的怪异生物。秦淮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在陈可南的后颈与沙发的间隙外比划了一阵,他回忆着纹身抽象的图形,越想越觉得那像是一只蜘蛛。正这么想着,指尖突然一阵麻痒,仿佛真的有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他一口。
他忙缩回手,仔细端详了一番,最后放进嘴里,轻轻吮了一口。
陈可南鼻梁的阴影投在右脸上,像一幅画被割裂了口子。秦淮伸出手挡在前面,隔断了所有光线,陈可南的脸顿时暗下去,恢复成完好无损的模样,被远处的落地灯熏出一层暗淡的昏光。秦淮慢慢地伸过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洒在陈可南的胸前,锁骨,最后是下巴上。他看清了陈可南的睫毛。一,二,三,四,五……每次数到十四就数不清了。
他再凑近一些,陈可南鼻尖到上唇那一段曲线突然映入眼帘。他想起天鹅的颈子。
秦淮默不作声地看了一阵,慢慢低下头去——
轰隆一声,像是远处惊雷炸开,秦淮猛坐起来,电影里的跨海大桥轰然倒塌,火海映的半面墙壁都泛起淡红。身后的沙发微微往下一陷,陈可南睁开眼睛,立刻又用手挡住,皱起眉头适应光线,含糊地问:“我睡着了?”
“嗯。好像是。”秦淮根本没有看他一眼,两条腿姿势扭曲地叠坐在沙发上,手在大腿上来回地搓。
“你看吧,我进去睡了。”
陈可南收走酒瓶和易拉罐,刷完牙径直回了卧室。等到关门声响起,一直僵坐不动的秦淮忽然一头撞进枕头里,裹住被子一卷,再也不动了。
秦淮在陈可南家赖了一整个周末,周一一大早跟着陈可南挤地铁去上学。下午余俪杀到学校,正好赶上课间,把秦淮从教室里揪出来痛骂一顿,晚上亲自在学校门口等,直接把人扭送回家。
月考完开家长会那天,秦淮没来上课,下午余俪赶来时,家长会都快结束了。陈可南请她去办公室谈,才知道秦淮又跟他爸赌气,死活不肯来上学,把自己锁在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