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鱼肉(下)(24)
只可惜,永远都不可能回到少年时了。
如今伴随她的,只有无尽的风雪和异族的虎视眈眈,胡贼随时都有可能再次杀来,她守护着大聿的喉咙,绝不可再让冲晋得逞。
谢家被诛九族,阿歆在汝宁是待不下去的,来到清冷的北疆想慢慢将心病磨平。即便磨不平,守着北疆能确保汝宁平安,李延意平安。
在汝宁的李延意却是另一个心思。
李延意已经有六年没有办过生辰雅集了。
一是没钱二是没闲,今年干脆连庆贺仪式都草草举行完事。
本来有人提议要为陛下定个“千秋节”,大肆庆贺,直接被李延意骂了回去:
“用什么钱来办?民脂民膏?还是用你家私银?!你竟藏了私银不上缴国库,是想百姓都饿死吗!”
李延意这一顿喷之后没人敢再提什么千秋节了。
当然,千秋节不提,还有别的一大堆事可以推到李延意面前。
百官联名上书反对封罪臣之女为将一事,李延意说“寡人思忖思忖”,思忖了三日之后任命卫庭煦的诏书发到了卫府,连带着官服一块儿送了过去。新任大司农卫庭煦穿上了官服去拜访她的同僚们,她选择了同样是九卿之一的太仆沈辽府上拜访。这沈辽乃是庚拜的女婿,见了一身官服的卫庭煦眼睛都直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卫庭煦这身官服和其他人的不太一样,黑色的曲裾深衣之上纹的乃是三品官员的象征“倚鹿”。纤髾捶地腰带闪耀,卫庭煦端端正正地戴着进贤冠,本有些男子之风,不过仔细一看进贤帽的帽檐改小了不少,衬上优雅的曲裾,有种说不出的美感,洒脱之中又带着女子特有的娴雅,让人眼前一亮。
“卫子卓见过沈太仆。”卫庭煦躬身轻轻一拜,面如深湖没有丝毫的波澜,亦没有给沈辽回绝的余地。
沈辽看她身后跟着的随从们各个面相不凡,甚至带着刀斧,不像是来拜访,倒像是来抄家的,十分骇人。府上的妻小害怕地躲到了里屋,都怕这妖女食人。
沈辽面对着阴气沉沉的妖女,后背上蒙了一层汗。
为了全府上下家眷的性命,他只能回敬一礼。
“卫、卫司农,老夫有礼了……”
沈辽这一躬身,彻底奠定了大聿第一女官的地位。
卫庭煦慢慢展开笑容,起身。
当她走出沈府之时抬头望天。
青云之上万里开阔。
这儿的天空,和当年在攘川看见的一模一样。
第143章 诏武二年
当卫庭煦第一次和百官站在候君亭中等待进入太极殿时, 纠缠李延意多时, 想要李延意收回谢氏阿歆的任命诏书的百官总算是回过味来, 原来天子真正的意图在此!
这些人多是庚氏亲信, 多受庚拜恩惠, 如今也是心甘情愿为庚拜所用。他们都知道庚拜厌恶祸国奸佞,憎恨卫家,赶紧再次上书反对女子入仕。他们以违背祖训为基点,说卫庭煦是个女人,还是个年轻女人, 不过二十三岁如何能当任大司农这一要职?就算开辟了万向之路也万万不可……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疯狂喷了一整个早朝。
坐在龙椅之上的李延意和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卫庭煦早就想到他们会激昂亢奋, 这次的早朝她们俩没打算说任何话,就看这些出身世族大家的高官们表演。唾沫横飞热汗湿襟,李延意和卫庭煦也蛮佩服这些人竟能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文不加点地说个不听。以刀子嘴刀子心闻名于大聿朝堂的长孙曜只听不说, 今日他也没有任何恋战之意。就连卫纶都半眯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诸位说得对。”李延意忽然中气十足打断了堂下的话, 她甚至不知道被打断的人说到哪儿了, “爱卿们说得很对。”
众臣相互看了一眼,很意外。
“卫司农的确太年轻, 虽辟出万向之路为大聿带来如海之财,但毕竟才二十三岁。寡人同意各位所言。这样吧, 卫司农,寡人知道你自小熟读各家经典, 精通经学史籍, 便先从五品的秘书丞做起吧。”
卫庭煦没有任何不甘, 躬身应下。
尚书左丞栾疆正在其中, 他怎么看那卫庭煦都觉得别扭。这个女人不该出现在此,这妖女站在众臣之中显得突兀,格格不入。陛下居然为了她闭目塞耳,宁愿留下骂名也要力保她入仕,实在教人生气!这样下去只怕妖人得志忠贤绝路!一旦卫氏做大,只怕李氏江山也会被其撼动!陛下怎会如此糊涂?
“陛下!”栾疆往前跨了一步,就要开口之时李延意剧烈咳嗽起来。
长孙曜和卫纶很是时候地站出来说陛下辛劳,国事繁重日勤不怠,导致身体受损,还望陛下以龙体为重多多休息。
李延意好一顿咳嗽之后总算缓过了气,想想,也对,就散了早朝。
栾疆一肚子的话想说没来得及,对着李延意离去的背影直摇头。
李延意为了让卫庭煦顺利入仕,在封阿歆为建远将军的同时连带着调兵虎符都要送去北疆。栾疆等重臣竭力反对,起初依旧是女子不可为官的陈词滥调,李延意恶心此事已经很久,再提及时她眉心一动,长孙曜直接站出来反驳道:
“为何女子不可为官,莫非你们觉得女人治理不好大聿?可是在怀疑天子不配坐这龙椅?”
谁也没想到长孙曜竟会将话头转到天子身上,若是再往下说只怕是会触到天子和当今大聿的逆鳞,只能转攻他处。
栾疆却不放弃,上回没来得及说的话今日一定要吐个干净。大家都将话题转开了,栾疆却奋力拉回来。
阿歆的身份实在太好打压。不说女子身份,就说罪臣之女怎可为将,岂非将羊置于虎口?栾疆苦口婆心道:“谢氏一门有谋反之实,陛下即便感念谢氏阿歆曾救过性命,但宽恕其性命已是天恩,怎可再授予如此重要的兵权?若是他日谢氏阿歆想要为父报仇,为了阖族的深仇大恨打开北疆关口,放胡族南下,到时候又该如何是好?”
“既然如此。”李延意很自然地将话接了下来,“那寡人便将阿歆接回汝宁,让她不必苦守边疆。”
栾疆到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几日来来回回颇为曲折的拉扯其实都是李延意的缓兵之计。
栾疆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堂上这位年轻的女帝。
女帝双眸间点着些得意的神色。栾疆悲叹,天子竟将聪颖用在了这种对社稷无用的无聊私事上。
退朝之时,栾疆在人群之中感受到了一抹寒光。他侧目一看,正是长孙曜在盯着他。
哼,奸佞小人,何足挂齿。
栾疆迎着长孙曜的目光,挺直了胸膛,无比坦荡地走出太极殿。
虽说天子勤政,却不明不敏不识忠奸,只怕这大聿二百年的江山真要毁于她的手中。
哎……
栾疆走到太极殿外,望着朗朗乾坤不禁老泪纵横。旁人问他为何落泪,他哽咽难言。
其实李延意一直都希望阿歆回来,不愿她在北疆吃苦。打仗多危险,刀剑无眼胡族又极其凶悍,就算武艺再高强也总有失守之时。若是受了伤甚至丢了命那该如何是好。
两年前阿歆远走北方她是理解的,毕竟谢氏九族被诛独留了她一人在世,她留在此地该如何面对他人口舌?即便不在乎他人怎么说,又怎样面对自己。唯有远走能够暂缓痛楚。
可时过境迁,有些事该放下了。
这次封阿歆为建远将军一事是为了给卫庭煦入仕铺路,而最后此事还将拐回到阿歆身上。本意上李延意也想借此机会让百官自己说出“罪臣之女不可驻守重要边关”这句话来。一旦群臣开口,李延意就能名正言顺地招阿歆回来。
她觉得两年后的今日,她跟阿歆之间只需要一个台阶,如今这个诏令就是台阶。
台阶搭好,李延意也伸出了手,就等着阿歆下来了。
虽说阿燎从长歌国带回来的木盒一直都没能打开,但她已经交代阿燎就算用尽所有的手段也要将其开启。李延意已经想过了,女女生子秘术肯定没那么简单,肯定需要二人配合一同研究。等着阿歆回来她们俩便携手共进一块儿实践。
李延意设了这么曲折的一个局,说起来也算成功。
卫庭煦入仕之事虽还有些闲言碎语,但大臣们知道李延意力保卫庭煦之心,项上人头要紧,不敢多言了。而阿歆回汝宁也名正言顺。
结果圣旨发往北疆之后并无音信,阿歆没有从北疆回来。
李延意有些不悦。
她此生虽不是一直都顺风顺水,可想要的大都已经握在了手中,唯有阿歆她居然一直都没能紧握在手。
从前二人年少时相互较劲算是有些情趣,可现在李延意都已经登上帝位贵为天子了,天子发出去的圣旨有谁敢不遵?不遵者斩,这是谁都知道的规矩。
阿歆偏偏不搭理。
阿歆这是在这折辱天子。
李延意好几夜都没睡踏实,在床上辗转反侧地想阿歆,想这个无数次得到,却又无数次从指间滑走的女人。想她在自己身下时的滋味,反反复复无法入眠。
想要抓住她,掌握她,拧住她的魂,让她再也无法从手中逃走。
万象之路的开辟震惊朝野,可以说是旷世之功。加之流火国的国君来访,二君会晤亲自签订了契约,共辟万向之路,第一单便是价值十万万两白银的巨额订单。李延意眉开眼笑神采飞扬,连带着被阿歆折磨出的酸楚都暂时推到角落之中。
庚太后听说李延意近日胃口欠佳,御厨送去的膳食她吃得极少,除了羹汤之外没有胃口吃别的。
庚太后担心她的身子便来遐寿宫探望她,太后来时卫庭煦正在沙盘之前插着红色的小旗子,庚太后进来时冷眼看她,脸色不善。卫庭煦相当识趣也没再留,放下棋子向太后行礼便退下了。
李延意兴致勃勃地将庚太后带到沙盘前,比划着沙盘之上用沙子搭起来的各个城池,跟太后说起万向之路会给大聿带来的财富。
“母后,儿臣心里高兴,刚一登基便创下这旷世奇功,不要说李举那竖子,就是父皇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功绩。这天底下还有谁敢说我李延意身为女子不配坐这皇位?”空虚多年的国库总算又有银子能往里填充,李延意就像是一夜暴富的农民,略有得意忘形。
庚太后道:“我的怀琛精明能干,哀家早就说过你才是李家最适合坐这个皇位的人……”
“自然。”李延意道,“我才是李家最最纯正的骨血,大聿真龙。”
庚太后夸完李延意后开始说起这几日朝堂之上李延意的惊人之语,说即便要赏卫庭煦也不该封以官职,还赐了侯爵。
李延意拢起母女其乐融融的喜气,脸色一沉坐到厅上的案几之后,吐出二字:“为何。”
庚太后又拿明帝的遗命出来说女子不可为官,你让卫庭煦入仕就是违背明帝遗命,岂不是要背上不孝的恶名。
李延意冷哼一声:“如今我才是大聿天子,天子的诏命有何人敢不遵?”
“明帝论情是你的父,论理是你的君,你如此枉顾先帝遗命,岂非要天下之人都效仿于你?你才刚有一点功绩就如此自大,又岂会是大聿之幸?背地里多少人在说这些闲言碎语,我这为母的心里听得有多难受,怀琛你可能理解?”
李延意不说话,庚太后道:“卫氏的事我不多说,你心里有数。那谢氏阿歆绝不可将她召回。”
李延意眼皮一跳——果然说来说去就这么点事儿!
“怀琛,如今母后只有你了。这么多年来你怎么玩儿母后有说过你一句吗?可现在你是天子了,不能再任性,不能让李家绝后啊!”
李延意沉思了片刻后,说出了一句让庚太后万万没有想到的话:“母后,如果怀宇还活着,你还会觉得我是最适合坐皇位的人吗?母后是觉得我不如怀宇称母后的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