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鱼肉(下)(51)
在王五郎的印象中卫景和健谈开朗,少年成名,乃是人人口中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将之器。
和卫景和相反,谢扶宸是个阴沉的男人。他是天子的近臣,为天子处理一些事务,可谁也不知道他成天奔忙究竟所办之事为何。谢扶宸曾是个武将,似乎立了些军功被天子注意到,将他调任到汝宁。除了一点儿背景之外,谁都不知晓关于他的更多事。
王五郎曾经和谢扶宸对视过一眼,被他眼中的寒气弄得惶惶难安了许久。
卫景和与谢扶宸一个像极刚的太阳,一个如同阴森的月亮,王五郎不知道他家女郎究竟是被谢扶宸哪一点吸引,竟愿意和他长相厮守。若他是女子的话就算不选子修公子,也不会随了那谢扶宸。只能说女人心实在难懂。
卫景和不知是否早已对阿穹暗自倾心,苦于没来得及坦白倾慕之情,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田舍汉更是不满,据说二人还狠狠地打过一架。
卫景和人高马大武艺高强,两人打到红了眼,这谢扶宸居然也没吃多大的亏,一人断了两根肋骨一人断了鼻梁和手指。最后阿穹恼羞成怒,两刀砍下来差点儿将他们都斩成两截,这才将二人撕开。
王五郎对谢扶宸印象最深的除了打架厉害之外,还有一点。此人年纪不算大,却当真是个深藏不露之人。从他到汝宁开始,陆陆续续有一些让明帝棘手之人死于非命,且死因颇为奇怪。王五郎虽是个家奴,也是阮家的家奴,很多消息都会传到他耳朵里。有人说这些事都是谢扶宸干的,王五郎有点不太敢相信。
阿穹在某年的冬日怀孕了,怀的就是谢扶宸的孩子。
王五郎一直都记得,那年秋日过后西北被一群胡族滋扰,卫景和在南边镇压反贼,阿穹就跟着阮家军一块儿打到西北绥川去了。那时候阿穹名气大,大聿并未有女子不可为官一说,事实上阿穹已经封了爵位,甚至有将军之名在身,领兵打仗已是家常便饭。
阮家和胡贼是老对手了,对这些骚胡子的习性非常熟悉,这次依旧由她来率兵迎战。
仗才打了个开头,阿穹就发现自己不对劲,她怀孕了。
随行的军医告诉她怀孕之后不可骑马,更不要说作战了,否则腹中胎儿不保。
阿穹太年轻,并不相信这军医的话,且胡贼当前怎能不打?她依旧领兵抗敌,直到腹痛流血,险些失去孩子她才认命般老实了下来。
写了封信回汝宁给谢扶宸,告诉他这个消息。
谢扶宸飞速回信,信中字字句句欣喜若狂!承诺她待她回到汝宁后立即大婚,绝不亏待她。
看着谢扶宸的亲笔信,阿穹不安而躁动的心总算安稳了一些。
那时候正好明帝不知何事要让她回京,她为了孩子的平安没有立即启程,便有风言风语说阮氏要佣兵自立,有谋反之心。
明帝似乎并没有相信那些传闻,还送来许多补品,让阿穹好好调养身子,回京之事不急。王五郎那时跟随着阿穹也在西北边,还觉得这天子圣明,没想到一个回头的功夫,明帝便下令铲除整个阮氏。
一夜之间汝宁阮氏被围全家被抓,与此同时身处西北还怀有身孕的阿穹也遭到暗害。
王五郎拼死护送阿穹冲出刺客重围,两人相伴逃了出来,当时她们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甚至不知道要杀她的正是阮家效忠了几世的李姓天子。
不用阿穹费心调查,明帝囚禁了阮家的人,威胁阿穹回汝宁束手就擒,否则就会对阮氏痛下杀手。阿穹行军打仗这么多年,岂会不知这是想取她性命的陷阱?若是不回所有亲人被杀,若是回去亲人们依旧活不了,她也不可能活着走出汝宁,到时候阮家才是真正倾覆殆尽。
更何况……
阮氏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
若她腹中没有这个孩子,她或许能打回汝宁,将天子从禁苑中拽出来,千刀万剐!
“女郎不可冲动啊。”王五郎劝她,“且不说女郎已怀有身孕,就说汝宁城池坚固,虎贲军勇猛过人,硬攻的话只怕会白白送命。”
“我知道。”阿穹依旧是冷静的,却也是从未有过地焦虑,“但我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双亲我所有的兄弟姐妹都葬送在狗皇帝之手?这么多年来我阮氏为国为民赤心报国,战死沙场者不计其数!结果到头来竟落个满门抄斩之罪?”说到此处,阿穹似乎想到了什么,表情变了变,如同自言自语般道,“那个盒子,那个不祥之物我不是已经送回长歌国了吗?为何……”
“女郎?”
阿穹用力摇头:“无论如何我都要回汝宁一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惨死。我要想想办法。”
那一年是阿穹人生的转折点,她从未想到曾经光芒万丈的自己和阮家会突然遭受灭顶之灾。
阿穹乔装偷偷回到汝宁时,阮家全家已经被斩首。不仅阮氏举家惨死,就连和阮氏有一点儿沾亲带故的远亲、友人、门生全部都被杀。昔日里歌舞升平的汝宁城变成了一座被鲜血浸染的罪恶之地。
而天子丧心病狂的屠杀还在继续。
全国上下,但凡阮姓之人全部被诛,更诡异的是阿穹发现曾经的阮氏府邸在一夜之间易主。眼睁睁地看着阮氏曾经存在的痕迹被一点点抹去,亲眼见证这一切的阿穹感受到了皇家的力量。天子竟可以将盘根在大聿八十多年的阮氏连根拔起,不留下任何痕迹。
更让她痛心的是,她无意间得知了一个秘密,原来最早谢扶宸接近她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奉了天子之命靠近她,想要探取更多阮家的情报,监视阮家看他们是否有造反的迹象,也想要得到那个传说中的“秘卷”。
“秘卷?”甄文君问步阶,“那是什么?”
步阶神情自若道:“女郎且听我说完。”
王五郎说,阮家一直有个木盒子,据说这盒子看似普通,其实是夙斓一族从长歌国北上入聿时带来的宝物。没错,这木盒就是宝物,它可以锁住所有想要锁住之物,想要开启它只能用长歌国特殊的钥匙,否则即便再锋利的武器和再高的温度都不能撼动它分毫。
阿穹知道家里有这么一个木盒,只是一直不知道这木盒里装的是什么,也不太感兴趣。
阮氏为天子打跑了胡族,屡立战功,到了阿穹横空出世之时更是不可一世,他们在大聿的名望越来越大,引起了天子的猜忌。阿穹和王五郎都不知道为什么天子会如此在意阮家木盒,曾经在一次雅聚上,有个高官亲自点了阮公之名,让他将夙斓的宝物拿出来给大家观赏一番。阮公尴尬地笑,说没有什么夙斓的宝贝,不过是老夫的一点……私房钱罢了。
众人大笑,阮公的赔笑的笑容却在渐渐僵硬。
那时阮公就知道天子在猜忌阮家了。
“既然如此,女儿就将这不祥之物送走吧。”
即便阮公说了,这样做没用,但阿穹还是兴致勃勃地带着木盒出发。其实她心中更多的还是想要探访故里,想要去看看那个只在父辈口中听到过,却从没去过的骨伦大草原。想要去看看伟大的长歌国到底是什么模样。
那一趟意气风发之旅王五郎没跟去,阿穹独自一个人前往。据说阿穹在骨伦草原迷了路,没能找到长歌国,反而抵达了极为神秘的流火国。从流火国再出发,一头扎入了草原深处,才找到了那片长歌国的废墟。
“我送你回来了。”阿穹将木盒放到了长歌国国王之墓内,守城人知道那个木盒的来历,这个夙斓的后人居然将长歌国的秘宝送了回来,看来这个夙斓的后代还是有些良心的……不,这个秘宝本就属于长歌国,属于长歌国国王!她今日送回来一定是以为能换走她想要的其他宝物!
“不,我什么都不想换走。”阿穹听得懂这老翁的自言自语,她环视着断壁残垣,“可能的话,我只想带走属于这里的所有回忆。”
阿穹将象征着不祥的宝盒送回了长歌国,可是阮家被灭门的惨剧却没有能停止。
原来天子想要除掉谁,从来都不需要切实的理由和证据。
为了心安,也为了子孙后代,他可以对任何人大开杀戒。
被爱人背叛,阖族被杀,阿穹彻底变成了一把充满仇恨的利刃。
她第一个要杀的就是谢扶宸。
那时整个阮家就只剩下阿穹和王五郎了,且她们的行踪已经被发现,随时都有可能落入虎贲军的手中。王五郎一直劝阿穹离开汝宁,阿穹却没走。
她要去找谢扶宸清算一切。
“我以为女郎会杀了谢扶宸。”王五郎在追忆这段往事的时候已经发黄的眼珠子又有了些神采,“毕竟以女郎的身手,即便怀孕了谢扶宸也不会是她的对手。而且女郎心中有恨,恨会让一个人成为野兽。”
“可是,她没能成功。”步阶知道谢扶宸一直活到了神初年间,一直辅佐着怀帝,政斗失败之后才被杀身亡的。
“对,女郎没能成功。因为她无法去恨谢扶宸。”
“为什么,难道谢扶宸不是明帝的爪牙,是明帝派来的奸细,派来欺骗她感情的吗?”
王五郎摇摇头:“我一开始也以为是这样,可是这人心变化无端,难以预料。”
阿穹找到谢扶宸想要杀他的时候,他刚刚挨完五十鞭子的大刑,因为他装病不出不愿写信给阿穹设计围捕她,被天子发现之后以狠狠地惩罚他。谢扶宸假装病危,已经让人装扮留在谢府,他偷偷跑出来想要寻阿穹,没想到还未来得及出府,阿穹自己找上门来了。
“你不可继续待在汝宁,快快离开!”谢扶宸想带她走,她却以金蝉刀切开了他的胳膊。
“我知道你恨我,没关系,只要你和肚子里的孩子能平安活下去,如何恨我都行!”
阿穹为他最后流下两行泪之后便消失了,谢扶宸本还能行动,被阿穹伤了之后失血过多,当场晕了过去。
阿穹到底是个奇才,她带着王五郎溜出了戒备森严的汝宁城,之后的十多天里疯狂的追杀一刻未停,那是王五郎这一生最最害怕的日子,他甚至不敢睡觉。
普通的追兵无法奈何阿穹,但有一个人不同。
卫景和奉命捉拿阮氏反贼,势如破竹,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找到了她的下落。
当卫景和率兵抓到阿穹时,阿穹呕吐不止。
“你……莫非你……”卫景和才发现阿穹怀孕了。
看见昔日青梅如今落魄之状,卫景和心里不好受,更何况他堂堂男子汉如何向个孕妇下手?
即便是反贼,卫景和依旧将她安顿下来,送来食物和衣物,想要与她促膝长谈,想要知道阮氏为何要反。
“如果我说我们阮氏没有反意,我们是被冤枉的,你会信吗?”阿穹只说了这么一句。
卫景和看着阿穹的双眸,半晌道:
“我信。”
卫景和腹部多了一道剑伤,而阮氏阿穹消失了。
从此之后再也没人知道她的消息,就连王五郎也和她走散了。
她和她腹中还未成形的孩儿去了哪里,便成了谜,也成了扎在天子心尖上的一根针。
卫景和说她已死,明帝未必相信。
而卫景和与谢扶宸成了死敌,其中的原因,他们心知肚明。
本以为这一切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失,可明帝却一直在惦记着那未曾找到的秘卷,那个下落不明的皇家秘密。
第170章 诏武四年
本是灰蒙蒙的天际彻底暗了下来, 雪花一片片地飘在甄文君的头上、肩上, 渐渐将她包裹成一个雪人。
她还穿着崭新的婚裙,裙摆在雪地之中露出一角, 像已经干涸的血块。
甄文君的脸部僵硬, 没有一丝表情, 就像具在此地待了上百年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