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鱼肉(下)(27)
卫庭煦是个心肠很硬的人。
回到汝宁之后小花的病情日趋稳定,只是离不开人。卫庭煦要将她一块儿接去万泉坊的新府邸中,仲计却不同意。
“她现在禁不住任何的舟车劳顿,就算是一小段距离都不行。”仲计前所未有的硬气,大有谁敢动小花一下便和其拼命的架势。
卫庭煦倒是没说什么,让小花安心留在卫家养伤,等她伤势好转后再说。
卫庭煦先搬走了,小花对着仲计大发脾气,将药碗摔向仲计的脑袋,淋了她一身的药汁。
“我活着就是为了保护女郎……我和女郎之事,岂有你插嘴的余地!”小花恨不得一掌将仲计就地打死,仲计倒是一点儿都不怕,因为她知道小花现在的情况。别说杀人了,就算是杀一只老鼠都没这力气。
“你应该想想自己究竟为什么而活。”仲计将头发上的药汁随意擦了,一句慢悠悠的话让疯狂咳嗽的小花立即止住了。
“只有卫庭煦死了你才会知道自己是个人,而不是她的狗。”
小花瞪着她:“你说什么。”
仲计微微挑起眉峰:“你听到了,不是吗?”
第146章 诏武二年
乔迁乃是大事。
在大聿极少有谁家娘子在还未成亲之前就迁出父母家在外独居的, 这件事足以嚼烂好事者的舌根。换成从前谁也说不着她, 但如今不同。如今卫庭煦已是大聿第一女官,就算是小小的秘书丞, 她的所作所为都落在所有人眼里, 成为士族豪门的眼中钉。
说起来卫庭煦会落到如此地步, 也是为了帮天子李延意推行铨选变法。
马上就是秋季铨选, 李延意已经下了诏书, 让负责铨选的长孙曜广发告帖, 务必让所有郡县乃至各村各亭的百姓都知道今年铨选的革新。今年铨选乃是面对所有大聿百姓,只要拥有大聿户籍, 无论士农工商甚至不论男女都可以参加铨选。铨选的方式也不再只是士族们自娱自乐的游戏, 它第一次真正面向所有大聿子民。
提出变法的人正是卫庭煦。
李延意和卫庭煦二人在早朝之上一唱一和。
李延意称现在大聿从地方到中枢都无人可用,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官都进入到青黄不接的地步, 能臣已老, 诸多已经致仕归田。本来朝中尚有一部分的能者, 当初她和李举之争时为了避祸也全都退了。如今武将几乎全都是黄毛小子,老臣也只有卫纶与长孙曜这一批,一旦他们退了,大聿肱股还能有谁?即便这些年多了些可塑之才,年轻才子们也都是初入政坛,无论经验还是资历都尚浅。
李延意不是没想培养他们, 甚至交托了诸多要事, 只要他们提交奏疏李延意一定认真批阅, 早朝之上逐一与其讨论。可惜几番下来李延意大失所望, 这些年轻人年纪不大却不知从何处学来的官僚做派,真知灼见没怎么见着,油腻的溜须拍马倒是张口就来。李延意怎么会不知道根患在何处?
这些士族子弟的油腻来自世世代代的的“传承”,打还在娘胎里就成天听父辈们如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李延意不能容忍,在她眼前没有什么事能够得过且过。
她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将腐朽的毒素彻底刮除。
她将革新的事交给了卫庭煦。
卫庭煦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卷的奏疏,在早朝之上底气十足地朗朗而读,不紧不慢整整读了半个时辰,其间多次有人试图想打断她,都被李延意用眼神给逼了回去。
卫庭煦站在太极殿正中,手捧着书简,一边念一边卷。
竹简的一头握在卫庭煦的手中,另一头垂在地面上。
卫庭煦从当今大聿民力凋敝说起,光是男子耕种已经无法满足大聿的农耕需求,更何况除了农耕之外还有山海资源的开采,举国各项水陆设施的建设,更不要说万向之路的开辟也是需要诸多壮丁。卫庭煦主张让更多的女子跨出闺房,打破男女之大防,无论男女都可同地劳作同室相见。如此一来劳力大增,将大大有利于大聿重建。
除了工建之外,还有中枢也需要新鲜的血液。根据李延意嘱咐之意,她将女子入仕为由头,要让所有有才能有抱负能为大聿社稷添砖加瓦的有识之士都有在天子面前抛头露脸的机会。天子择优而用,而不是士族宗亲相互荫护垄断朝堂。
这一天总算还是来了。
李延意对卫庭煦的奏疏大为赞赏,亲自为此改革名为“海纳变法”。她要纳四海百川的能者,共襄盛举。
“海纳变法”让卫庭煦真正成为当今天子身边的一等红人,一时间风头无两。李延意无条件支持她所有决定。
而别有用心盯着她的人千方百计也会找到刁钻诡谲的角度来抨击她。
栾疆和众臣联合上疏弹劾卫庭煦,说她未嫁而出阁,撇下残疾的老父不管,乃是有悖纲常的不孝之举。希望李延意降罪,将她免除官职,以正人伦朝纲。
李延意说那处府邸乃是她赏赐的,卫子卓是寡人亲封的秘书丞,岂能和一般女子相提并论?栾疆还想再说,长孙曜上前粗暴地将栾疆打断,说若没有卫子卓便没有万向之路,万向之路不启国库空空如也,光是去年冬日的冰雹都有多少百姓被砸死,流离失所,没有钱如何安置灾民?卫子卓是大聿第一位女官无疑,可她的功绩在无数人之上。陛下圣明,凡是立了大功绩的人都会论功行赏,陛下只不过赐了一座府邸又是让谁看了眼红?若栾左丞一味以性别来攻击的话,是在质疑陛下有眼无珠不懂识人,还是在质疑女子为官为帝乃是人伦纲常所不容的事?
栾疆分明只是在说卫子卓不孝,这长孙曜竟将话题扯到了天子头上。栾疆正要否认,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多时的卫庭煦极是时候的发言,一刀切中要害:
“你说陛下乃是女子也是有悖常理之事,那么谁来当这天子才行?在你心中可已经有了谋逆之主?”
栾疆大骇,急忙跪地对着李延意叫道:“臣从未有此逆乱之心!臣只是……”栾疆心中一乱,知道若是将话题硬拽回来,硬要弹劾卫庭煦的话,还是会被妖女一党无耻地转嫁到天子头上。栾疆临时改了口,道:
“臣只是担忧,卫家二郎卫侍中去了北疆手握重兵,如今女儿又要搬出府自立门户,卫司马乃是一代忠臣良将,本就腿有残疾,若是无人照看晚景凄凉的话……”
卫庭煦冷笑道:“栾左丞这是说的什么胡话。且不说家母尚在人世,二老可以相互扶持,就说家中除了二哥和下官二子外亦有长女阿冉及其他家眷、仆役众多,栾左丞竟担心家君晚景凄凉?若不是家君今日告病未上早朝没听到左丞这番胡言,不然的话真得气出个好歹来。”
栾疆把手握兵权的卫子炼和以及入仕颇受李延意偏袒的卫子卓连带着卫纶一块儿提出来,正是为了提醒李延意卫家势力越来越大,若不防范恐生变数。只不过当着群臣的面不好明说,只能拐弯抹角一一呈展在李延意面前,希望她能自行体悟。
卫庭煦岂会不知他心里所想,伶牙俐齿地再次打断。
栾疆说不过她,恨得脑门上蒙了一层汗。
当然还是会有诸多来自世族的反对声,但渐渐地,随着海纳变法的推动,来自民间和寒门支持和感谢也在悄悄崛起。
庚拜坐不住了。
他知道一旦到了秋季铨选,海纳改革顺利推行的话,他们庞大的庚家将会是最大的受害者。
阿歆收到了李延意的圣旨,圣旨上是李延意的笔迹,朱砂洒脱地掠过圣旨专用的羊皮,勾勒出几行俊逸绝伦遍地玲珑的小楷。
阿歆“领旨”之后便捧着圣旨独自坐到钟楼之内,躲着风雪再看一遍。
她知道李延意能让她回去一定是费心将路都铺好了。
反反复复地看着李延意的字,忽然想起她们以前喜欢玩的一个游戏。每回传信交流经学心得互赠新诗时,会在字里行间按照三、六、九、十二……的顺序刻意留下几个字,这几个字能够串成一句完整的话。这个游戏简单却让人戒不掉,无论是互损还是打情骂俏,在将这句话提取出来之时都会有惊喜。
阿歆许久没想起这件事了,此事在她脑中一闪而过,饶有兴致地打算一试。
李延意早就忘记了吧,她不会记得的。
心里这样想着,阿歆还是兴致勃勃地去提字。
如果能组出通顺的句子便是惊喜,组不出也不要失望啊——阿歆在心里对自己说。
当她提出第一个“卿”字时,许久都没被触动的心快速跳动了起来。
第二个字,还是“卿”。阿歆快速往下提取,之后乃是“我想你”这三个字。当她取到最后一个“你”字时,心中大为悸动。
她还记得,她没有忘。
阿歆将圣旨合上,抹去眼泪。
李延意总是能打中她最脆弱的地方,让她又难过又心动。
她放不下李延意。
当年父亲临终之言阿歆一直记在心里,她必须要提醒李延意。
李延意圣旨送了出去两个月都没有等到阿歆回来的消息,正在她心生焦虑之时,收到了阿歆一封回信。
“卫氏狼子野心,陛下务必担心。”
李延意放下硬邦邦的树皮,连久违的阿歆的笔迹都没心思细细品味。
卫氏狼子野心?
莫非阿歆也知道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联系那封神秘之信李延意更加确定是来自谢家余党。
卫家究竟藏着什么阴谋,阿歆又知道什么?
这么多人都知道的事,身为天子她竟然被蒙在鼓里。
李延意心浮气躁。
卿卿,你回来。
我需要你。
李延意不再送圣旨,而是发了一封密信去北疆。
她知道阿歆最受不了自己的撒娇,她也知道阿歆最不忍心她受苦。
第147章 诏武二年
北疆的夏季就要结束, 寒风变得更加凌烈。前几日阿歆还能独自躲到钟楼之上, 顶着风雪心头还是热的, 从昨日开始, 强劲的雪风暴再次席卷了整个北疆。万里冰封, 寸草不生。
三个月前白峪城还是冲晋领地,自从阿歆率兵攻占此城之后这儿就成了大聿最北方的城池。
白峪城位于白峪山之上,三百年前乃是前朝的北方要塞,被胡族占领之后想要再反击,因地势原因此城易守而极其难攻。前朝大军久攻不下损失惨重, 实在没办法, 只能往南退。
阿歆立志要拿下此城。
她知道冲晋这种马上民族为什么将白峪城完好地保存了数百年,白峪城对于冲晋而言就像是孟梁之于大聿,它是冲晋领地的咽喉, 是和大聿接壤之地最重要的防御要塞, 只要有它, 南方无碍。
阿歆要夺的,就是它。
卫景安和他的军队也一直都在北方活动, 他对阿歆倒是没什么太大的意见,两人都很佩服彼此的领军能力和谋略, 但碍于两家是世仇,也不好有过多的交流。但在攻占白峪城的战役中二人忽然产生了一种玄妙的默契, 默契到让卫景安有点儿纳闷——这世上居然还有一个陌生人能在完全没有交流的情况下猜出了我的想法?
卫景安本是将自己的军队分成两队, 一队强攻白峪城, 另一队在外埋伏。
强攻之后惜败而逃, 想要勾出白峪城中的守军。白峪城被围困已有一个多月,北疆粮草本就匮乏,被围之后断草断粮城中从百姓到士兵都快要被饿死,急于结束战斗。见大聿贼军败退,白峪城的守城将领大开城门,率兵狂追。
卫景安心里嘻嘻笑,上当了吧。
卫景安带兵“逃”到了伏兵埋伏之地,一片枯树林内,忽然发现有些不对,他事先交待布置的陷阱全都没有。他心下升起一丝惶恐,莫非中计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