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鱼肉(下)(50)
步阶离开汝宁这些年去干什么了,卫庭煦不会不在意。
甄文君将血衣攥在手中,拿了二两银子给老翁,向他道谢。
这老翁看上去穷困潦倒,却没收这银子:“仆只是为恩人办最后一件小事,这银子是万万不能收的。”
甄文君向老翁行礼道谢,老翁走了,甄文君打算过了大婚之期亲自去宿渡一趟,步阶的妻小应该还在宿渡。
汝宁今年的大雪一直下出了正月,城内无论是街道还是院子里都积满了厚厚的积雪。
二月初七一整晚秘书监府灯火通明,家奴们提前将积雪铲了去,地面上撒满了盐,三鼎之内的盛放着去除了蹄甲的猪、肺脊、成对的鱼和兔,全部码放齐整。各种谷物、酒樽一应俱全。从前堂、回廊到婚房,处处都布下精致垂帐,房内一对鸳鸯枕喜气洋洋。
甄文君这一夜也没有睡,她和卫庭煦被少监安排在两个房间,交待说,她们二人都是“新妇”,在礼前不可见面。
本需要娘家人帮甄文君绾发,但她没有娘家人。想说这点儿小事自己操办就好,正要自个儿绾发,被少监拦了下来。
“哪有新婚之时自个儿绾发的!”游铭看着都焦急,可他是个男人,就算现在提倡解除男女大防,他也不好意思直接动手帮个新妇梳理头发。
游铭找来阿竺,让阿竺为甄文君将头发梳好。
阿竺一边梳一边告诉甄文君,如果哪儿梳得疼了,要说。
甄文君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只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身后来来往往的人匆匆忙忙,手里抱着今日大婚上要用的物件。阿竺仔细地帮甄文君将头发盘好,插上华美的步摇,给甄文君贴花钿,抹胭脂……忙活了两炷香的功夫,阿竺让甄文君睁开眼。
甄文君在铜镜里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自己。
“当真是‘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呐。”阿竺也对自己的巧手非常满意,端详着甄文君的精致脸庞笑逐颜开,“女郎见了一定欢喜得很。”
“是么。”
“是呀……”阿竺看她有些魂不守舍,安抚她说新妇大多如此,紧张了难免的,待礼成之后就好。
“从今天起,文君你就是卫家的人了。”阿竺将细细的金粉抹在甄文君桃红色的眼皮上,完成了妆容最后一道布置,温和地握着她的手道。
甄文君看着镜中端庄的自己,已经全然陌生了。
团扇在手,纯衣纁袡。
甄文君走出了房间,在悠扬雅致的丝竹声中以团扇掩面,在阿竺的带领下从回廊的这一头一步步慢慢走了过来。身后的婢女为她拖着长长的裙摆,府中宾客齐聚亲朋满座,甄文君一眼望过去,全是一张张陌生的,油光满面的脸。
卫庭煦自回廊另一头款款而来,亦用团扇遮着半张脸。她的婚服和甄文君几乎一模一样,发式、妆容却是不同。卫庭煦挡住了半张脸,一双明眸美目夺人心魄。
甄文君还未走到面前,她的目光就已经穿过长长的回廊,穿过那些垂帐纱灯勾住了甄文君。
一步步的靠近,就好像初初在陶君城相见时的感觉。
卫庭煦的美貌依旧不容置喙,依旧是那个让人见之倾心的人。
卫纶和卫家主母以及卫家所有人都坐于院中凝望着这对同性新人渐渐靠近,没有人有不堪的神色,也没有人有任何的质疑,因为主导这一切的天子也在场。
李延意坐在最上方,身旁是新选拔上来的追月军士兵守卫着她的安全。这些追月士兵各个面如铁,没有任何的表情,就像是感受不到任何喜庆之气,活脱脱的几把利刃矗立在那儿。
李延意看着卫庭煦和甄文君走到了彼此面前,相互行礼之后为对方摘下团扇,共同夹起家奴呈上来的一盆荤食。盆中有猪肝猪肺,猪脊骨和肋骨,“同牢而食”这些荤食意味着从今往后“肝胆相照、两肋插刀”。
食过荤食之后便要合卺共饮。
卫纶亲自捧了个匏做的的酒樽,这酒樽沿着匏中间竖切,去掉瓤穿入红线,用甜酒将其灌满。匏有微微苦味,混入了甜酒之间,待这对新人一同饮下,意味着从今往后她们“同甘共苦”。
喝完了酒,卫庭煦和甄文君并肩走向李延意,先共同拜了天子后再去拜高堂。
甄文君伏地之后起身,看见卫纶面若金纸奄奄一息,卫家主母笑得合不拢嘴满面红光。
阿竺和阿冉从左右两旁递上一面红台,台上放着一把剪刀,用来剪下一缕头发赠给对方。头发是无比珍贵之物,大聿子民自成年后便不再剪发,剪发等同于砍头,唯有在新婚这一刻不一样。将头发剪下结在一块儿,从此之后她们便是结发妻妻。
卫庭煦将头发剪下一缕,放回红台之上,见甄文君拿着那把金灿灿的剪刀还未行动。
所有人都看着甄文君,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卫庭煦轻轻唤了她一声,她也没有抬头,指上一动,剪断青丝。
在结发的那一刻,丝竹声略高亢了起来,卫家亲朋道贺声与朝中官员们的恭维声混合在一块儿,院内一片喧闹。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卫家人了,我是卫庭煦的“夫人”了。
甄文君在心中跟自己说着。就算是人在当场,依旧感觉分外不真实。
……
天子在此,一切以天子为重,洞房不急于一时。
李延意看上去很高兴,多喝了几杯,握着卫庭煦的手说起以前的事儿,一说就停不下来。
“寡人是老了,总爱说那些往事,子卓可不许嫌寡人唠叨。”李延意双颊红晕,眼神迷离。
“子卓怎么会嫌陛下,那些往事子卓也都一直放在心上……”
阿燎和阿冉一块儿清点贺礼,让自家的娘子们帮忙把礼物搬到屋中。
甄文君在几位高官名士之间周旋了片刻,酒气上涌有点儿目眩。这婚服实在有些紧,勒得穿惯了便捷胡服的她不太适应。跟李延意和卫庭煦说了一番后回到内院去换身衣服。
“夫人。”家奴急匆匆地追上来道,“夫人,门口来了个乞丐,说是夫人相识的旧人。我看他脏兮兮的模样莫不是个疯子,想打发走,可他不走,非要见夫人不可。护院怕真是夫人的友人不敢动手轰赶,让奴来问问夫人。”
“旧人?”甄文君一边将头顶上压得她脖子疼的步摇摘下来,一边快速往门外走。
到了门外并没有看见乞丐,家奴“咦”了一声颇为纳闷,甄文君往前方的巷子走了两步,忽然有人在她身后拍她。甄文君迅速回身,见躲在巷子里浑身褴褛满面污渍,胡须乱糟糟地遮盖了大半张脸的男人正是步阶!
“果然是你!”甄文君心中大动,压低了声音叫道。
步阶比了个“嘘”的手势,甄文君冷静下来,往秘书监府看了一眼,见那家奴没发现她,便立即和步阶一块儿往巷子深处快走。
寻了一处隐蔽所在,甄文君和步阶一齐确定没人旁人在侧,步阶才开口。
“女郎,这回文升当真九死一生。文升其实早就要回来了,可一路上都在被人跟踪。若不是假死逃脱,恐怕见不着女郎了!”步阶见到了甄文君就像见到了许久不见的亲人,忍不住潸然泪下。
甄文君眼眶一热也险些落泪,但她实在没情绪哭,将步阶扶住,问他是谁要杀他。步阶摇头,说只知道是一群武功高强的刺客。又问他是否查到了重要之事,步阶眼中闪耀出锋芒后忽然又落了回去。
“查到了,但女郎确定要知道吗?”
甄文君急道:“自然要知道!文升,无论你查到了什么,务必完完整整地全部告诉我!”
步阶点了点头。
当初步阶第一次送出关于阮氏是夙斓后裔的信之后,他就在那堆土堆边上累得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有个人粗鲁地一脚踢在他脑袋上将他踢醒。
步阶一骨碌爬起来诧异地盯着站在身边的瘦小老翁。
老翁手里拿着拐杖,问他:“你是阮氏的什么人?为什么要扒她的往事!”
老翁问得直言不讳一击击中了重点,步阶便说他是阮氏的女儿派来找阮氏的。
甄文君惊道:“你怎么知道……”
步阶笑道:“步某虽然没什么绝世之才,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有的。女郎对阮氏的在意和同样聪明骁勇的相似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女郎就是阮氏的女儿。”
那老翁听闻此话似乎非常诧异,一连问了好几次“你所说的可是阮氏阿穹的女儿”。步阶见此人似乎知道些内情,便继续追问,老翁突然颓然坐在泥地之中一点儿都不嫌脏,大声叹道:
“苍天怜悯阮氏一族啊!保下了她女儿一命!”
步阶听他这话似乎有些深意,看他泪如雨下,此人是阮氏阿穹的旧相识无疑。
步阶追问这老翁关于阮氏阿穹的下落,老翁说他也不知道,他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见到女郎了。
此人正是当年阮家的家奴王五郎,是阿穹父亲自小的伴读书童,看着阿穹长大的。
当年阮家为明帝效忠,一直都是明帝的心腹近臣。
本来王五郎就只愿意说这些,还是步阶每日去缠着他送了一堆的食物,又是帮忙补屋顶又是帮忙挑水才感动了王五郎,继续追忆更多。
王五郎说,阿穹是典型的夙斓后裔,高眉深目漂亮聪颖,无论是深奥的经学还是复杂的武功路数,亦或者是变化多端的兵法,她总是一点就透。阿穹最喜欢下棋,她八岁时就已经能盘盘围杀王五郎,十二岁便和阮公势均力敌,汝宁城中难找敌手。
若是有一个人可以和阿穹抗衡,那便是卫家大公子卫景和。
卫景和与阿穹是当时汝宁三大世族卫氏和阮氏的嫡子嫡女,当时的大聿世族之间更讲究门当户对,别说成亲,就算是交朋友也没见过哪个世家的公子或娘子和寒门穷小子混在一块儿的。世族子弟都有自己的圈子,汝宁的圈子以阮氏为中心,不断有人想要挤进来。
世家的公子娘子们在读书习字之外的时间里常常以阮氏为首,举行各式各样的雅聚。阿穹和卫景和就是在雅聚上相识,两个年轻人相互赏识,一块儿读书打猎,变得越来越熟悉。
当时这一对金童玉女羡煞旁人,谁都以为他们会成亲。没想到最后阿穹没有和卫景和在一起,而是与那乡下来的鳏夫更加亲密无间。
那鳏夫便是从洞春来的谢扶宸。
第169章 诏武四年
“女郎?”步阶说到此处见甄文君面色如土, 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不适,停下来询问。
“没事。”甄文君摇了摇头, 索性坐了下来,“你继续说。”
收到步阶血衣, 知晓这个全心全意为她办事, 知恩图报真正对她好的人可能死了, 甄文君非常难过。可现在步阶没死, 凭借着自己的智慧活了下来,顺利把消息带回来告诉她时, 听到这些“真相”, 她亦难以接受。
琉璃镜上布满了水汽,模糊不清,步阶是那只冷静的手臂, 将其擦得干净擦得明亮,让甄文君好好看清自己, 看清周围的一切。
明帝正弘年间,谢氏在洞春郡算是一等一的大家族,可只是在洞春。对汝宁这些豪门而言,汝宁之外的全都是乡下地方, 满地跑的都是沾着泥巴的牛车, 人人说话都带着土里土气的口音,他们是万万看不上的。即便是再大的家族也进不了居住在皇城内这些凤雏麟子们的眼。
谢扶宸在洞春如何的声名远播, 到了汝宁也没人听说过他。若不是当时的天子明帝赏识, 让他到京中任职, 估计谁也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这位死了妻子的男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