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亡国之君的日子里(8)
顾励写到半夜,在暖阁内睡下,到了黎明时分,他被小太监吵醒了。
“陛下!您快看看外头!对面明光阁的墙上!”
顾励打了声呵欠,头疼得厉害,他穿上衣服站起来,跟着走到外头。此时正值黎明时分,东方霞光万丈,天空瑰丽灿烂,清晨雾气中,湖面水汽蒸腾,一片云蒸霞蔚。西面高处的明光阁墙壁上,佛祖金光闪闪的影子隐约可见。
小太监难以置信,张着嘴,瞪大眼睛。顾励则毫不意外,左右看看,琢磨道:“这明光阁是不是不够高?宫外头能看得见吗?”
小太监已经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冲着明光阁不停磕头:“菩萨显灵了!”
明光阁再高,也高不过现代的摩天大楼。街面上的百姓看不见宫内的景象,最先看见的,是皇城边太仆寺街和灰厂街北边阁楼上的人。这些人见到光明阁上佛像金身显灵,难以置信,一传十,十传百,百姓们纷纷往这两条街上聚集,搭起梯子,往高处张望。
熙熙攘攘的街面上都是震惊激动的百姓,看见的高呼菩萨显灵,没看见的在下头吆喝询问,也想到上头看看。一时间,这两条大街的院墙上下尽是攀爬聚集的百姓,把街道都给堵死了。
还有其他地段的百姓听说了菩萨显灵,不停地往这边赶。先是离得近的,堂子胡同、马巷胡同、庆寿寺、双塔寺,再是离得远一些的,白帽胡同、绒线胡同、斜粉子胡同,京城里住西北边、北边和东边的,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跟着凑热闹往这头赶。
顾励连忙叫来顺天府尹康启宗,让他带上顺天府的衙役们维持道路交通,尽力避免踩踏事故,另外再派下人去,引导舆论。
康启宗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住在文思院西边的门楼胡同,一大早就听见府里府外都吵吵闹闹的,间或听见几声“老天爷显灵啦!”“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下凡了!”,他从东华门进的宫,压根不知道太仆寺街那一片都乱成什么样了,就看见街头不少人都往西边赶,不知道在干什么呢。
直到他入了宫,亲眼见到了明光阁墙壁上的佛影。不远处,一直幽居于坤宁宫的太后,也带着郭选侍与顾由贞,站在明光阁外礼佛。
康启宗是广东人,信的妈祖,但是在这亲眼所见的“神迹”面前,他也不由得发怔。
“陛下……陛下,这,这难道当真是菩萨显灵?”
这当然不是什么菩萨显灵,是人为制造的蜃景罢了。整个坡台湖水的空气湿度大,密度也大,对光的折射率就更大,光从地面往空中折射时,上方空气的折射率会逐渐减小。他事先放好了的佛像被阳光直射,再经过反射,反射到这些折射率不同的空气层中时,会发生全反射,投射到明光阁的墙壁上。
不过这些没办法解释,也不能解释,顾励要的就是这玄乎神秘的效果。他微微一笑道:“爱卿,你不惊喜么?这是朕抄了一夜经书,诚心感动了上天,菩萨特意显灵,保佑我后楚百姓啊!”
别管是信了没信,至少从表面上看来,康启宗给了一个符合标准的反应。他激动不已,山呼万岁,听从顾励的交代,命人去维持秩序,疏散百姓。
他从承天门出来,路过官署,眼下还在官署内的京官们都坐不住了,四下走动交谈,有人看见康启宗,吆喝一声:“岳山,干什么去?明光阁那事儿听说了么?”
康启宗应答道:“陛下昨夜抄了一夜的经书,今天早晨菩萨就显灵了,这是为陛下的诚心感动了啊!我后楚有救了!百姓有救了!”
官员们愕然变色,有些反应快的,立刻高呼万岁,也要跟去看菩萨显灵,还有些面色犹疑凝重。
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康启宗怎能猜不到这些人在想什么。他没有多说,笑呵呵地告别:“陛下正叫我去疏导疏导呢,人太多了,推推搡搡,容易出事。我先走一步。”
聂光裕吊着一只手臂,艰难地爬上太仆寺楼顶,那天他连遗言都交代了,哪知道虽然血流的厉害,可被抬下城墙后,包扎了伤口,在床上躺了几天便没大碍了。他闲不住,又跑到太仆寺官署内来,和同僚们高谈阔论讨论局势。
太仆寺楼高两层,对面宫墙内,明光阁的外墙上明晃晃地印着一个菩萨的影子。他豁了一声,兴奋地叫道:“随舟!你快来看啊!”
聂光裕虽已是二十有三,却有些少年脾性,心里兜不住事,与他一同进太仆寺的同年傅少阁就沉稳多了,在下头扶着梯子,笑道:“看完了就下来罢!这般咋咋呼呼的,若是给葛少卿见了,少不得又要骂你两句。”
聂光裕撇撇嘴,从梯子上爬下来,拍拍手,和傅少阁一起把梯子放入阁楼内。
两人一前一后,往楼下走。窗户外,顺天府卫正在大街上疏散百姓,却仍拦不住一波又一波的百姓对着皇城叩头。随着日头逐渐升高,那菩萨的影像也渐渐淡化,百姓们这才逐渐散开。
聂光裕道:“随舟,你说这天降祥瑞,难道我后楚果然气数未尽?”
傅少阁沉思不语,这种蠢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为了尽量别显露出对聂光裕的轻蔑,傅少阁只能做沉思状,好像这是一个值得认真思索的问题,必须用半个时辰思索以示敬意。
聂光裕已习惯了他这模样,很快转了话题,压低声音:“陛下把恶人王抓了,你说他是动真格的,还是只不过做个样子罢了?”
恶人王,乃是聂光裕等人背地里给王正取得外号。
傅少阁淡淡道:“陛下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抓了他,若不狠狠处置了他,岂不是叫人看了笑话?”
聂光裕觉得甚是有理,点头雀跃道:“把王正千刀万剐了最好!他那群阉党也一个都不能放过!”
傅少阁压紧了喉咙,垂在袍袖下的手轻轻握紧了。
他扫了一眼外头,忽然在街边瞧见了一个修长的身形,心往上一提,与聂光裕回了官署内,片刻后借故离开。
少芳正垫着脚往宫内张望,忽然,肩头叫人一拍,他回过头去,见到一张英俊到正直的脸,傅少阁正温和地看着他。
“过来说话。”傅少阁领着他,弯弯绕绕走了好长一段路。
少芳的个头在南小唱中算高挑的,他个头比少芳还高些,腿长,步子迈得大,少芳要十分费劲才能跟上他。
他稍微落后些许,看着傅少阁的挺拔的背影,心里惴惴的,把袖口的磨边往里头掖了一下。
走到一处偏僻的所在,傅少阁终于停了下来,看着少芳,以近乎温和的语气问道:“近日还好么?”
少芳不明所以,只知道点头。
“还在芙蕖胡同外唱曲儿吗?”
少芳微微垂下眼睛,不知该怎么回答。
傅少阁显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从袖袋里取出几两碎银子,塞到少芳手里:“城里乱,别四处乱走了,当心点。有空我会去找你,别来找我,知道吗?”
少芳懵了一瞬间,很快便明白了傅少阁的意思,傅少阁把他当成傍着官家打秋风的了。
城中的确有不少小唱倡优,为脱贱籍,百般逢迎讨好这些官家们,黏上了便甩不脱。可少芳与他们不一样,小唱身份不过是个遮掩,他来京城,是为了更重要的事。
少芳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热血涌上头,耳膜都跟着鼓噪起来。
袖口磨破的边又露了出来,那是他费心遮掩的窘迫,和小心妆点的体面,傅少阁却压根没有在意。
少芳把钱推回去,说:“你我不过萍水相逢,露水情缘,上次你离开时已经给过了,用不着再给。我不过是路过太仆寺,并非是来找你的。”
傅少阁别管信了没信,照旧是一副温和表情,收回碎银子,拍了拍他肩头:“那就赶紧回去吧,这里乱,别冲撞了你。我先走了。”
傅少阁交代完,很快离开。
他很快回了太仆寺,前后离开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其他人甚至都没有发现他的离开。
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一炷香的时间,足够让一个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