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的报恩(88)
时间已经很晚了。
“三娘睡下了?”他轻声问旁边一个胖乎乎的丫头。
“已经睡了,”丫头忙答道:“二爷带回来的安神香特别管用。”
“老二也就弄这上心。”郁恩似乎笑了一下,但于夜色之中看不真切,他嘟哝了这么一句,就招呼丫头们去睡了,今晚不必守着。
等到丫头们三三两两地挽着手走了,偌大个宅邸一时间显得空荡荡的,只有正厅还亮着光,他稳了稳心神,快步朝那里走去。
郁香兰从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屋里坐着,手上挂着消肿用的冰袋早就化成了水,她也不摘,任由它们挂着,只有老四郁淮静静坐在她旁边,手扶在她肩头,见郁恩进来,起身唤了一声“大哥”,郁香兰还是那般一动不动地坐着,眼里似乎含了泪,被火光映得亮晶晶的。
郁恩见了她,一下子皱起眉头,“香兰,你回来做什么?”
“我再不回来,你怕不是要直接把恒儿送到那姓黎的面前去了!”郁香兰口吻幽怨道,她还是死死地凝视着地面,不肯抬头看郁恩一眼,咬着牙道:“也对,他毕竟和你不是从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你从来都没把他当过弟弟,他和你送到长马海岛的那批学生一样,就是你手里的棋子!郁恩……你不觉得你太冷血了吗!”
“姐,你这话太伤人!”郁淮再听不下去了,“大哥也是为了小五好……”
“为了他好?为了他好从他一回来,安排给他的就全是最危险的活?难不成是怕黎凭山不知道恒儿还活着?”
“港口那儿有老三盯着,长马海岛有老二的人接应,不会出事。”郁恩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他看上去很累很累,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废了极大的力气一般,“今晚到花场的那些人,都是各派的少当家,顺利的话,那些人以后都是他的兵,他必须自己去收服,没人帮得了他。”
“我不想他和这些扯上关系,我就希望他平平安安的,能找个家境雄厚一点的姑娘好好过日子,日后如有什么动荡至少能保他性命,我欠他太多了……”郁香兰搭在扶手上的手渐渐脱了力,身子也从椅子上滑下来,蹲靠在地上,抱住头大哭起来,“我欠他太多了……”
时间一晃过去了二十年,可当年的情景还会肆意入侵她的记忆,那时的一切一切,至今想起仍觉历历在目,耳畔,也始终回响着黎凭山的声音。
“香兰,你就那么恨我吗?”
“恨到连我们的孩子你都不放过?”
“那便只好拿你刚出生的弟弟来偿还了,让他陪着咱们的儿子,一起上路吧……”
她曾那么无力,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男人从阿娘手里夺下了嚎啕大哭的婴儿,将他从襁褓里拽出来,在全城百姓的面前,反复摔在地上,直到那孩子再哭不出一声来。
围观者纷纷拍手叫好,喜称听从了巫师的话,驱逐了这一邪神,自后好日子便要回来了,久旱终可逢甘霖了。
直到冷得刺骨的冰水忽然从头上浇下来,代替了那些记忆,让她冷得连哭声都打哆嗦。
郁恩将手里的木桶“嘭”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对要上前的郁淮正色道:“老四,去电报机旁边守着,老三那边有什么消息尽快告诉我,这里的事你别管。”
郁淮应了一声,动作却慢得恨,眉宇间是止不住的担忧,可是看到大哥生硬的侧脸,也只得老老实实地坐到电报机前,戴上了设备,忍着不去听这边的动静。
“清醒了吗!”郁恩蹲下来,目光灼灼地看着被冷水打湿的郁香兰说道:“香兰,你不欠任何人的。”
“我欠……”郁香兰哆哆嗦嗦地抱紧了自己的手臂,“如果我当初没有逃婚,爹就不会开着那辆被毁坏手刹的车去找我,爹要是还活着,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用那么荒诞的理由抢走、摔死,娘也不会因此郁郁而终,恒儿也不用过东躲西藏的日子,更不用被人骂没教养的私生子,都是我造的孽……”
“要是这么说的话,当年帮你逃婚的我也是共犯。”郁恩声线还是那般冷硬,手却轻柔地抚摸起郁香兰被冷水湿透了的长发,“我知道你心疼恒儿,想给他最好的生活,我也一样,我是这个家的大哥,我有责任去保你们每个人的平安,但是香兰,世道不太平,逃到哪里都没有太平日子过,我们守不了他一辈子,给他武器和兵,教他自卫,这才是在这乱世之中谋求平安的唯一办法。”
郁恩不再讲话了,空荡荡的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电报机的电流声,以及郁香兰低低的呜咽声。
“大哥,三哥那边来信了!”郁淮从桌案前腾的站起来,神情复杂道:“小五把车家大小姐给惹毛了,非要他打过群英那丁姓三兄弟,才肯答应出海。”
“他这不胡闹吗!”郁恩眉间也显了愠色,招呼来翠娘带郁香兰回房间,自己转头大步朝着郁淮哪里走去。
“等一下,又有消息传过来了。”
“怎么说?”郁香兰此时也顾不得冷,推开上前披衣服的翠娘,挤上前去。
“他、他,”郁淮却犯起了结巴,嘴角忽然微微扬起了一抹释怀的笑,他舒了一口气:“没事,这小子没事。”
“他没和人家真打,一边躲一边把人家拍卖场的讲台给切了,听说切出来的是一个车家小姐的画像,还带了两个兔耳朵,说是为了贴近人家名字,反正把车家小姐给哄开心了,现在正准备出海呢。”
*
花场。地下五层。
郁枭兀自端详着自己粗糙的杰作,目光停留在女孩笑得弯起来的眉眼上。
说来也奇怪,他分明对着车婵娟的脸观察得很充分,下刀的时候脑子里却总浮现出楚珞珈那双颇为勾人的狐狸眼,好在车婵娟被他的花架子唬住了,看得不怎么仔细。
只是那双兔耳,在没有被打磨过的原生木材上,倒是显出了些毛绒感,可惜伸手碰一碰,却也怪扎人的。
要是楚珞珈也能长出这般毛绒的耳朵,手感大概会和他的头发一样柔软,甚至有些敏感,稍一靠近,就会惊慌地背起来,或是像花苞一样折起来。
而那时,他大概会强行把那耳朵捏起来,再对着耳廓吹一口热气,然后看他又急又气的炸毛样儿,最后眼睛红红地抓着他的手臂晃,软着嗓子地说他难受,求自己松手。
郁枭自个儿想得挺开心的,嘴角的笑意也有些藏不住,但很快他就挨了车婵娟一记重踢。
他惊愕又茫然地转过头来看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又怎么惹着这位大小姐了。
只见车婵娟双颊绯红着,凶巴巴地对他吼道:“你干嘛对着别人的画像笑得那么恶心!”
“?”郁枭不明所以,他只觉得腿疼。
“你刚刚是不是在想什么那种……那种见不得人的东西!?”车婵娟越说脸越红,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
她看过郁枭方才在台上,一边躲闪一边雕刻的认真模样,专注中还带了些烦闷,对比之下就觉得他其他的面孔更为欠踹。
尤其是在看到他一边摸着自己雕像的兔耳朵,一边笑得不怀好意时,一时间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当即没忍住就踹了一脚过去,她哆哆嗦嗦地伸手指了指郁枭的鼻尖,昂着脑袋继续吼:“我告诉你!我不会喜欢你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郁枭:“???”
第77章 长马海岛(四)
长马海岛是青阳城周边最偏远的一处孤岛,也是青阳第九监狱的所在地,这里收押的犯人与一监不同,大多为判处死缓的重刑犯,不过直到闹出私生子一事,郁二爷被一纸文书调遣过来监工后,这打着监狱牌子的地下兵工厂才得已重启。
“阿莽,可有动静?”
夜幕下的长马海岛浸没在一片漆黑的安详之中,对比之下,郁二爷手里的半截烟头就显得格外醒目,他蹲坐在枯草从里吸烟,身边站着一个身着深蓝色连体工作服的年轻人,看模样约莫二十五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