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北好得很!”咸宁帝话说得重,又闭上眼,嗓音发沉,“陆绪回来了。”
高让惊讶:“陆大公子找到了?认可还活着?”
咸宁帝的嗓音越发深沉:“当然活着,受没受伤不知道,但陆绪不仅回来了,还带着不少战利品和俘虏。他在失踪这段时间里,直接荡平了沙蝎部,将凌北东南清扫得干干净净!”
听出他话中并无喜意,高让自然不敢出声祝贺,迟疑道:“这……”
“朕怀疑,凌云关兵败是真,陆渊重伤也是真,但陆绪失踪、凶多吉少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假的。”
高让浑身一凛:“那岂不是——”
“陆渊一生,行事说话都很莽撞,许多人都说他有勇无谋。可他用计,北狄人必中。这一回,他是下了狠手,用自己重伤和长子失踪、凌北群龙无首,来换陆骁回到凌北的机会。”
咸宁帝早就有所怀疑,如今不过是佐证了自己的猜测,因此语气不疾不徐,“陆骁以父亲濒死、临终尽孝为由,再联合李忱在朝中施压,得到回凌北的机会。凌北是他陆家的天下,陆骁回去,如鱼得水,呵,好一个武宁候!”
“不知道李忱是从陆家手里拿了什么好处,才这么帮着陆家,处处与朕做对!”话说到后面,咸宁帝还是有了火气。
高让避重就轻:“大殿下怎的与陆家搅和在一起了?”
“你这话,该去问问朕那个好儿子,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咸宁帝冷笑,“说不定被利用了个彻底,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得了好处。”
陆绪荡平沙蝎部、回到凌北的消息,谢琢知道得比咸宁帝还早一点。
在陆骁写信告知凌北,咸宁帝可能很快就会动手之后,虽不知道具体会是什么手段,但陆家尽量做了准备。
不过凌云关一役,陆渊亦没有想到,咸宁帝竟然真的肯拿一关一城、无数条人命,来换他陆家灭门。
被重箭射中时,陆渊不顾伤重,让军医以针刺保持最后的清醒,先让陆绪带轻骑趁乱离开,长途奔袭,绕到北狄后方——凌云关的仇,不能不报,总要拿北狄人的血来祭奠亡魂。
又于混乱中安排好军务,令手下将领打起万分警惕,避免北狄骑兵趁势南下。
随后,陆渊命大军退守苍烟台,对外宣称陆绪失踪,凶多吉少。至于陆骁,陆渊并未忧心太多,他相信,他的儿子不傻,反而很是聪慧,陆骁定能回到凌北。
现在,赵鼎被架空,摸不到实权。陆骁领兵将北狄南下的铁蹄死死拦住,半步不退。凌北东南一面已被荡平,耶律真腹背受敌,不得不缓下了进攻的势头。朝中咸宁帝与大皇子的争斗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暂时无暇顾及陆家。
如此,陆渊才将陆绪召回,上报洛京。
咸宁帝确实无暇顾及凌北。
在与朝臣经过长达五天的拉锯后,咸宁帝终于不得不退让。
文华殿中,所有进出的宫人都屏气凝神,谢琢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咸宁帝则负手站在殿中,背对着谢琢,一字一顿。
《罪己诏》中,咸宁帝自陈“群僚所言,皆朕之过,沉冤不能雪,奸吏不能禁,而轻用人力,缮修宫宇,出入无节,喜怒过差……当永览前戒,悚然兢惧。”
相当于向天下人承认了自己的失德。
当日,谢琢特意去了一趟城外,找到了正在许三娘处吃‘斫脍’的沈愚。
这个地方陆骁曾带他来过,前来开门的小姑娘还认得他,看见他,脸颊微红,又朝他后面看了一眼,似乎疑惑另一个人怎么没有一起。
谢琢也望了望自己身后,沉默片刻后道:“他去边境打仗了,不过再过不久,我就能见到他了。”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解释给小姑娘听的,还是在这段难熬的时间里,第不知道多少次说给自己听——
不要急,也不要害怕,陆骁很快就要回来了。
沈愚看见掀帘进来的谢琢,惊讶:“谢侍读怎来了此处?”他一拍脑门,想到,“你是不是也喜欢吃斫脍?正好,三娘这次做了不少,谢侍读可以坐下与我一道!”
许三娘已经出去了,谢琢在上次陆骁坐过的位置坐下,回答:“我这次是特意来找沈世子的。”
见谢琢说得正经,沈愚后知后觉地放下了筷子,猜测:“是出了什么事?”
他打量谢琢的神情,紧张起来,语速也跟着加快:“难道是陆二在凌北出事了?受伤了?腿断了?残了?”
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沈愚眼睛立刻红了,着急地问:“他还站得起来吗?不对,陆二他还活着吗?”
谢琢有些无奈:“他没死,也没残,这次是我想拜托世子一件事。”
沈愚松了口气,重新坐回去,咽下一块鱼片压了惊才问:“和陆二有关?”
谢琢点头:“没错,和他有关。”
沈愚拍了拍胸膛:“只要能帮上陆二,你尽管说!”他又忍不住抱怨,“你是不知道最近我爹管我管得有多严,说最近情势紧张,朝中斗得厉害,到处都乱糟糟的,不准我在外面晃荡,生怕我惹了麻烦!”
陆骁信任谢琢,他便也不曾怀疑,话多得有些絮叨。
想着想着,沈愚眼神发亮:“既然是帮陆二,那我是不是可以趁机出门玩儿两趟?”
“应该是可以的?”谢琢又笃定道,“反正这件事,梁国公肯定会同意你去做的。”
两天后,沈愚以外出游山玩水的名目离开洛京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即使有人听说了,也只以为是咸宁帝和大皇子斗得太厉害,风波骇人,梁国公谨慎,把宝贝独子送出京去避上一避。
骑马行在前往凌北的路上,沈愚被颠得快散架了,全身都在痛。他换下了金冠玉腰带,轻装简从,皮肤被晒得发红,哭丧着脸:“本世子长这么大,哪里走过这么远的路?我就没吃过这样的苦!”
“呸”了一声,将糊进嘴里的沙子吐出来,沈愚红着眼睛,紧闭着嘴不敢说话了。
小心摸了摸马鬃,沈愚忍着难受,只敢在心里想:陆二,这一回,你欠我十顿饭!看我不吃穷你!
山雨欲来。
这是朝中所有人的感觉。
咸宁帝在下发《罪己诏》后,喜怒无常不算,还疑神疑鬼,多个官员因御前失仪或奏对失当,就被罚俸贬官。
不光如此,两日前,咸宁帝将驻扎在雍丘的禁军回调,不知道是想做什么,又或者是想防着什么人。
洛京城外的别庄里,正堂门外有人把守,连窗户都关得严实。
“现今洛京城中一片太平,陛下却突然将雍丘驻军急急召回,不得不防啊!”
又有一人道:“陛下是打定了主意不立储,谁提储位,陛下立刻就变脸色。现在陛下召回禁军,不知道是不是——”
众人都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此时召回禁军,不外乎对付李忱,或者对付他们这些反对的朝臣。
李忱坐在主位上,身后挂着一幅《江山图》,他听完客客气气地说了两句,又问礼部尚书史远:“史尚书怎么看?”
史远摸了摸胡子,叹息:“无论怎么劝,陛下都不听谏言,不依法度,刚愎自用。现在朝堂上下,人人自危,苦不堪言。”
他站起身,朝李忱拱手,言语恳切,“殿下,如今为江山社稷、为天下黎民和祖宗基业,非常之时,只能用非常之法了!”
户部尚书范逢心里骂了句“老狐狸”,没想到这些话全被史远先说了,连忙也起身,赶在其他人之前开口:“史尚书说的极是,天子不仁,我等与万民,都只能仰仗殿下了!”
李忱掩下唇角的笑意和得色,故作愁容,起身负手:“可父皇终究是我的父皇,为君为父,我又如何能起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
范逢赶紧再次道:“宜早不宜迟,请殿下早做决断!”
史远也附和:“请殿下早做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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