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结动了动,陆骁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正常一点, “你都不去, 我自己去也没什么意思。不过该去给陛下问安了,到时候顺路去天章阁点个卯。”
“你就这么去?”
谢琢嗓音里混了清浅的笑意, 听在耳朵里痒痒的,而且不知道是白玉碗中的那朵梅花,还是谢琢身上, 陆骁隐约闻到一股冷香, 搅得他心神不宁。
“我、我什么怎么去?”
谢琢没解释, 只让陆骁背对着自己坐下,在陆骁想回头来看他时, 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别动。”
陆骁不动了,尽量将背撑直, 专注地听着身后的动静。
然后,他感觉有微冷的指尖触到了他的头皮。
刹那间,头皮以从未有过的敏感, 将这丝痒意立即传遍周身,陆骁不止是搭在大腿上的手指蜷紧了,连呼吸都停了两息。
等思维再次清明,陆骁才反应过来,阿瓷是将他出门时草草绑上的头发拆了,在重新给他束发。
喉口更干了,心口的震动更是一声重过一声,陆骁一动不敢动,只悄悄感觉着发间的细微动作。
小时候,其实他也给阿瓷梳过头发。
那次是午后,他悄悄带着阿瓷在庭院里探险,一不小心,阿瓷的双髻被枝条勾扯到,系着的铃铛也掉了。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帮小姑娘梳过头发,但格外自信地觉得自己绝对没问题,于是就动了手。
等他牵着阿瓷回屋里时,阿瓷的母亲崔萤回和他的母亲宋语归正在喝茶聊天,一见阿瓷,先是惊愣,接着齐齐笑出了眼泪,连侍女们都笑作了一团。
这时他才发现,他梳的发髻似乎……不太好看。
不过在照过镜子后,阿瓷却不准侍女将他的发髻解开了重新梳,说这是哥哥帮他梳的,他觉得很好看,很喜欢,连晚上睡觉时都舍不得解开。
现在,他也在想,如果不解开头发的话,不知道睡一晚上的觉,明天起来时会不会乱。
男子的发髻很简单,因为手边没有陆骁的革冠,谢琢便用锦带给陆骁绑了个高马尾。
确定梳得齐整后,谢琢不禁在心里想,十几年过去了,陆骁束发的水平竟然还跟小时候差不多,几乎没什么长进。
休养了两日,谢琢的热退了下来,宋大夫才批准他可以出门。
刚进天章阁,就碰见了掌院学士,虽然谢琢时不时地会告病在家,但他并未耽搁《实录》的编纂,相反,进度还比同僚快上许多。掌院也知道他身体不好,见人来了,并未责难,只提醒了句“今日去文华殿轮值,须谨言慎行。”
到文华殿门口时,谢琢碰见高让的徒弟,低声问了句:“陛下可是圣心不悦?”
小太监很有分寸,愿意卖谢琢一个好,但嘴巴也严,只提了一句不是秘密的话:“昨日盛待诏被陛下训斥了。”
进了文华殿,谢琢就看见,咸宁帝穿着龙纹常服,闭着眼,正由高让按摩着两额角和头部的穴位。高让朝他使了个眼色,谢琢便没有出声,只恭恭敬敬地朝咸宁帝行了一个礼。
不过他脚步动作都放得轻,咸宁帝还是注意到了,仍闭着眼睛,问:“可是延龄来了?”
谢琢止住步子,这才开口回答:“回陛下,是臣。”
咸宁帝的语气慢慢悠悠地提起:“前天,朕偶感不适,老二消息灵通,给朕送了一幅松鹤延年的画来,说是前朝大家蒋省的真迹,刚找到,就赶紧给朕送了过来。”
谢琢一听就明白了。
前朝画家蒋省,善画山水,一生只画过一幅松鹤延年图,献给了当时的皇帝。但收到画没过多久,皇帝就薨了。
有人说,是因为那幅画里的松枝犹如利刃,而鹤的眼睛发红似泣血,翅膀上的羽毛也像羽箭,都是断人命数的。
皇帝自然不会为此在明面上责骂二皇子,但昨日斥了轮值的盛浩元,也算是变相敲打了。
且最重要的是,二皇子对外塑造的形象,一直是礼贤下士、精通书画、兴趣高雅。这样一个对书画颇有研究的人,怎么可能不清楚这幅松鹤延年图的背景?
替二皇子寻来这幅画,又让他送出的人,应当很清楚所谓的“精通书画”都是假象。
“正好,就在老二送来松鹤延年图后,老大也送了一个青玉松鹤摆件给朕赏玩,说是玉雕大师崇柏的得意之作。”
一前一后,不确定是不是凑了巧。
再往深里想,那么多松鹤延年图,二皇子却偏偏送出这幅画,背后有大皇子的手笔也不一定。
反正,无论如何,那幅松鹤延年图摆到咸宁帝的御案上,就是触了逆鳞。
咸宁帝抬了抬手,让高让停下退到一边,缓缓坐直身,“这次朕不过微恙,却让不少人都紧张了。”
谢琢像是没听出咸宁帝话中隐晦的意思,只道:“陛下龙体是否安泰,牵动社稷乾坤。”
“嗯,此次病重,朕思虑良多啊。杨首辅和徐阁老很久之前都提过,说储位未明,朝中不平。”咸宁帝手搭在御座的扶手上,用翡翠扳指敲了敲,问得极突然,“朕知道,延龄向来最是不偏不倚,由你看来,朕这两个儿子,哪个更适合坐上储位?”
话音未落,殿中便一阵寂静,所有人都暗暗望向谢琢,听他怎么答。
谢琢似乎也有点惊讶,随即跪在了地上。
咸宁帝面上没有明显的喜怒:“延龄为何突然跪下?”
“因为臣的想法与杨首辅、徐阁老都不同。臣接下来说的话,有得罪两位殿下的可能,还有可能会冒犯陛下,所以先行请罪。”
咸宁帝有了点兴趣:“你尽管说,朕先赦你无罪。”
“是。”谢琢这才开口道,“臣以为,两位殿下皆是龙章凤姿。大殿下心性温和怀悯,但容易偏听偏信,如上次的校场演练,以及之后的文远侯府一案,都暴露出了大殿下的这一弱点。而二殿下礼贤下士,心胸广博,但做事不够严谨,思虑也不够周全,多有心急冲动。
因此,两位殿下都还需要陛下的鞭策和教导,尚缺乏储君的贤能。”
站在御座旁的高让小心看了眼咸宁帝,更深地躬下背,心道,这谢延龄真是胆大敢说,富贵险中求啊。
一阵令人憷然的安静后,咸宁帝开了口,斥道:“好你个谢延龄,谁给你的胆子,连朕的儿子都敢骂!就不怕老大和老二知道你今日说的话,记你一笔?”
殿中的内侍宫女立刻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
谢琢却无畏地抬起头,直面咸宁帝的视线:“臣只是实话实说,臣也不怕被两位殿下记上一笔。”
咸宁帝凝视谢琢半晌,突然笑道:“起来吧。今日殿中之事,所有人不得外传。”
又叹道,“朕这两个儿子,明明都已经加冠娶亲,却还是让朕不省心。”
谢琢站起身:“陛下为人君父,该注意龙体,两位殿下都还需要陛下的教导。”
咸宁帝朝高让笑说:“你看看,这个谢延龄,年纪不大,性子轻狂,先说朕没把两个儿子教好,现在又明里暗里地说朕不注意身体!”
高让笑得眼尾都是褶皱:“谢侍读是直臣,陛下前些日子不是还在感慨,说现在越来越少听见真话了吗?”
咸宁帝故作不悦:“你竟也向着他说话?”
高让还是笑眯眯地:“陛下冤枉奴婢了,谁为陛下好,奴婢自然就向着谁。”
咸宁帝手指点了点:“你们一个两个的,朕可说不过你们!”
从文华殿出来,谢琢将咸宁帝的神情语气一一回忆了一遍,这时,徐伯明也到了殿前的台阶下,谢琢停下脚步,恭敬站到一侧。
他常在文华殿行走,遇到徐伯明不止一次两次,但通常都是他在侧旁作揖,徐伯明冷淡地颔首,算是全了礼节,连寒暄都几乎没有。
但这次,徐伯明停了下来:“听说那治疗腿上寒疾的药膏,是谢侍读所荐?效果极佳。”
谢琢语气恭敬:“谢某不敢居功,只是经常在千秋馆看诊,恰好知道这种膏药效果很好,又常听盛待诏提起阁老腿寒成疾,言语间很是挂念,才推荐给了盛待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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