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侯府那一库房的布料、衣裙、首饰和胭脂水粉,幸好还没来得及送到阿瓷面前!
不过,在他把装在木盒里的衣裙、白兔耳坠、收藏许久的胭脂以及满盒子的珍珠当作礼物送给阿瓷时,阿瓷心里是什么想法?
陆骁忍不住捂了捂自己的脸。
这可……如何是好。
谢琢醒来时,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看了看,手上一丝脏污也无,连掌纹和指缝中的血迹都已经被洗干净了,被雨水淋湿了的衣服也已经换成了干爽的白色中衣。
和梦中完全不一样。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千秋馆里,窗外雨声簌簌,屋内的寒气被炭火驱逐,而属于陆骁的呼吸就在旁边。
陆骁睡着了,他枕着自己的手臂,右手还松松盖在谢琢的左手背上,不曾移开。
谢琢静静地将这呼吸声听了许久。
习惯性地将手掌搭上谢琢的额头,陆骁睡得不沉,睁开眼,便发现谢琢已经醒了。
而在他看过去时,谢琢避开了他的视线。
“阿瓷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陆骁低声道,“你突然晕倒后,我留了葛武收拾痕迹,立刻骑马带你来了这里。宋大夫说你只是淋了大雨,受了寒,运气很好,没有犯寒疾,所以只施了针,另喝了一碗药。”
谢琢能感觉出来,自醒来后,口中没有药汁的涩苦,反而舌尖上还泛着甜味。
陆骁不太自在地解释:“……我怕药太苦了,就喂你吃了一颗糖。”
当然,他没好意思说自己是怎么喂的。
“嗯,”谢琢枕在软枕上,整个人都如躺在雪里,浑身冰寒,不过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感觉,只哑声问,“驰风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就是阿瓷的?”他将自己的推测说出来,“可是我犯寒疾那一次?”
陆骁老实道:“没错,我看见了那枚玉佩,就是葛叔放在你枕下用作安眠那枚,我也有一块,所以立刻就认出来了。”
“原来如此,”谢琢掩在棉衾下的手指颤了颤,缓缓收拢在掌心,他想问,你此前一直以为我是女子,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我其实是男子了吧?
这个答案的问题显而易见。
隔了一会儿,谢琢没头没尾地讲述道:“咸宁二年,先太子余孽在陛下的汤中下了毒,当日陛下正好召我父亲和母亲入宫,因母亲那时怀有身孕,陛下便将汤赐给了母亲。母亲喝下汤后,回家不久便毒发,随即腹痛难忍。
只不过,不知道下毒的宫人是疏忽还是恐惧,只放了一半的药量,且母亲正好怀着我,之后,毒素流入胎中,我因此早产,母亲也活了下来。”
轻轻咳嗽了几声,谢琢接着道:“因为出生时便带了毒,我在几天内就已经数次濒死,父亲和母亲衣不解带,日夜照料,诸天神佛都求过了,还去庙里点了灯。
当时,寺中方丈恰好云游归来,说,若在九岁前都将我完全当作女儿抚养,则能令我度过死劫,父亲和母亲便照做了。所以除了父亲母亲和母亲的侍女寒枝外,府中之人都只知道我是谢家三姑娘,父亲也并未给我正式取名。”
陆骁明白过来。
他幼时在谢府玩耍,曾嚷着长大了要娶阿瓷做妻子,那时,阿瓷的母亲听完后大笑,笑完又很认真地告诉他说,“等以后阿瓷长大了,陆骁你可能就不会想娶阿瓷了,所以,这件事等你们都长大一点了再说吧。”
他一直以为崔姨是担心人心易变,幼时的情谊做不得数。想在才明白,崔姨话中指的是阿瓷的性别。
只是谁都没想到,谢家会在一夜之间坍塌,只剩残灰砾瓦。
陆骁又想,当年那位方丈或许真的有几分本领。
就是因为阿瓷自小都被当做女儿抚养,所以在咸宁九年的腊月,才没有被斩首,而是作为谢家女眷被判流放三千里,有了一线生机。
他不由地想问当年都发生了些什么,但显然,这并非一个恰当的时机,陆骁强行压住了心里细细密密的疼痛。
谢琢脸色苍白,嗓音愈加沙哑:“所以,我实为男子之事,并非故意瞒着你。”
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谢琢做不到坦然。
明明在陆骁送来衣裙、送来整盒的珍珠时,他已经有所察觉。
但就像是贪图现今的安稳,潜意识里,他没有让自己继续往下深想。
就仿佛,此前的所有美好,都不是他有资格能得到的幸福,而是一个虚假的他才能得到的虚假梦境。
梦境若碎了,也就失去了。
这一刹那,谢琢只觉得心口沉得厉害。
短暂的沉默后,他提议:“驰风可要先回侯府?”
陆骁下意识地拒绝:“我守着你才安心,若那些刺客又来了怎么办?”
“葛武想来已经回来了,正带着人守在门外,不会有事。”
陆骁明白了谢琢的意思。
确定门外葛武已经提着长刀,领着几个人守在廊下,陆骁沉默了一会儿,颔首:“好,那我先回去,明日再来,你要好好睡一觉。”
“好。”
门打开又关上,随风灌进来的水汽立时被炭火蒸干。
谢琢泄了力,只觉得全身冷痛,连呼吸都如细小的冰凌扎入肺中。
他不无悲观地想,被陆骁挂念多年的,是那个眉眼干净的阿瓷妹妹,如今被陆骁爱上的,也是阿瓷妹妹。
可他……并不是阿瓷妹妹。
他为了复仇,杀过人,夺掠过无数人的利益,做过不少跟“善良”全不沾边的事,被不知道多少人咒骂不得好死。
侧过身,谢琢拢着冰凉的棉衾,想,如果以后,陆骁不愿再爱他了,不愿再抱他、不愿再吻他了,他该怎么办?
身体深处透出的寒意极为刺骨,谢琢压下咳意,将自己蜷缩在了一处。
陆骁回到侯府,先洗去了一身的泥水,换上寝衣后,又开始担心谢琢的病会不会加重。
但他清楚,谢琢是希望他能好好想一想。
仰躺在床上,陆骁没什么睡意,不由在心里将今天发生的事都梳理了一遍。
倏然间,眼前浮现出连续不断的大雨中,谢琢站在马车前的画面。
那时,谢琢浑身湿透,以人作盾挡住袭击的同时,将弩箭狠狠扎进了偷袭者的眼中,手指匀长,动作干净利落。
鲜血溅到了他的手背上,但他侧脸神情凌厉,无半丝情绪,眼尾下沾着一点血珠,美得近乎妖异。
莫名其妙的,陆骁心头颤了两颤。
他捂住脸——为何阿瓷连杀人,都这般好看?
第60章 第六十万里
谢琢一直到天亮都再未睡着。
葛武将几样简单的朝食端进来, 一一摆放在桌上,见谢琢盯着炉上燃着的炭火出神,开口提醒:“公子, 该吃朝食了,宋大夫守着药炉子, 说正熬的药易伤脾胃, 一定要吃过朝食后才能服药。”
谢琢揉了揉眉心, 勉强提起点精神,应了声“好”。起身后,稳了稳微晃的视线,才到桌边坐下。
葛武说起昨夜的情况:“昨夜陆小侯爷将您带走后,我们留下处理了北狄刺客的尸体,因为雨下得大,地面的血迹很快就被冲干净了,我又给马车套了新的缰绳, 现在就停在千秋馆的马厩里。
另外,因着这次给凌北筹粮, 北狄那帮杀手越来越疯,我往清源去了信, 让昌叔多派两个人过来保护公子。”
“好,我知道了。”谢琢没胃口,用瓷勺在碗中搅了几下, 好一会儿才咽下半勺粥。
葛武想起昨夜的情景,犹豫后还是问:“公子, 陆小侯爷是不是知道公子的身份了?当时雨下得大,我隐约听他喊了公子的小名,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
谢琢手中的瓷勺停住, 垂着眼睑,令人看不清情绪:“嗯,四五个月前他就已经知道了,只是,他以为我是女子。”
葛武呆了呆。
“那现在——”他本就口拙,心里一着急,更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才好。
谢琢想起此前陆骁的言语:“他已经知道我是男子了,但并未太过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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