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清楚当年这一切的宫人早已陆续死去,宫里的人隐约知道不能养拂菻狗,却不知道具体的原因。
如今,大皇子妃犯了这个忌讳。
回到文华殿,咸宁帝先看了宫廷画师画的画,夸了两句谢琢诗写得不错,接着就吩咐内侍将画拿去装裱。
批了几本折子后,咸宁帝突然开口询问:“延龄,朕记得老大来求过朕,说他贵为皇子,岳丈的官职却低微,大皇子妃见命妇时,也没有颜面,所以想求朕给他的岳父杨显升升官职,是不是有这回事?”
谢琢思索片刻,恭敬回禀:“是,诏书为臣草拟,擢升杨显为从二品卫将军。”
虽是虚职,不握实权,但足以在洛京中撑起皇子岳丈的颜面。
“嗯,老大如今还是浮躁了些,”咸宁帝握着朱笔,批复的同时下令,“扣下,留中吧。”
留中待发意味着诏令下达的时间不定,甚至可能无限延期,石沉大海。
谢琢应下:“是。”
过了几日,发现擢升官位的诏令至今没下来,大皇子李忱有点坐不住了。
会仙酒楼二楼的包厢中,李忱烦躁地叩了叩木桌:“父皇到底是什么意思?制科主考的推举驳了,吏部侍郎的推举也没有允,现在,我不过是想给我的岳丈求个颜面上过得去的官职,竟然杳无音信!我这皇子当着还有什么用?”
这不仅是官位的问题。
朝中谁不是人精?咸宁帝如此做派,一两次还好,若次数多了,必定流言四起,说他李忱不得咸宁帝喜爱!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穿灰色文士服的中年谋士,劝道:“殿下别急,事出必有因,勿要莽撞!”
李忱表情烦乱,正想发火,忽地朝灰衣谋士做了个手势,视线则落在了楼下。
千秋馆里间,谢琢取了药,问宋大夫:“人可送走了?”
宋大夫压低声音:“公子放心,将那拂菻狗卖给杨夫人后,就以回乡奔丧守孝的理由关了店铺大门,辗转两地,人现在已经回了清源。”
“杨夫人”便是大皇子李忱的岳母。
自去年杨显邀请大皇子去观看校场演练、咸宁帝大怒后,杨显被降职,身为大皇子妃的杨婉当众挨了李忱一巴掌,几番哭求也无任何作用,侧妃侍妾见势,纷纷使手段争起宠来,越加不把她放在眼里。
杨婉本就因家世不足很是自卑,再遭李忱厌弃,更是终日郁郁。杨夫人怕女儿在宫中无人开解,生出好歹来,想了不少主意。
后来偶然间,从一个专卖珍禽猫犬的商人手中买到了一只性格温顺、品相上佳的拂菻狗,杨夫人便趁着进宫,送给了杨婉。杨婉颇为喜爱,晚上都令它睡在红丝毯上,如此,才慢慢有了笑颜。
听完,谢琢颔首,没有多话,只道:“回去了就好。”
拎着麻绳系紧的药包离开千秋馆,谢琢还没走出多远,便被人叫住了。
“谢侍读!”
谢琢回头,看见一身常服的大皇子李忱快步走来,正要施礼,就被李忱制止了。
李忱语气温和:“现在在宫外,人多眼杂,谢侍读不必多礼。”
谢琢依言放下手:“臣失礼了。”
看见谢琢手中提着的药,李忱关切道:“谢侍读可是病了?”
谢琢摇头:“我自小体弱,容易生病,这些药都是平日里吃着调理身体用。”他主动接下话,“殿下因何会在此处?”
“心中烦闷,出来散散心罢了。”李忱若有所指,说完便观察谢琢的神色。
果然,他发现,谢琢还不算愚笨,知道现在老二已经倒台,纠结站队再无意义,在一番犹豫后,迟疑道:“殿下可是因为擢升卫将军之事发愁?”
李忱负手长叹:“君父君父,先是君才是父,”又苦笑,“我不知道是哪里触怒了父皇,心中甚是不安。”
谢琢犹豫片刻,还是安慰:“殿下不用太过担忧,当日臣陪陛下游太液池,一只拂菻狗突然出现,扰了陛下的兴致,还朝陛下吠叫,陛下因而生怒。后来得知拂菻狗是大皇子妃的爱宠,便叫人送回去了。”
李忱立时皱了眉。
杨婉养了只拂菻狗解闷的事他知道,前几日突然走失、受了伤被送回来这件事,他也零星听见过两句,据说将狗送回来的内侍一问三不知,杨婉心疼地流了几滴泪,这事也就过去了。
他整日繁忙,哪有时间关心一个妇人养的狗如何?
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内情。
他倒是能明白消息之所以未传出,一定是高让令在场所有宫人都噤声。
若不是谢琢当日在场,他估计根本不会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紧接着,李忱心中压抑多年的愠怒又冒了出来。
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拂菻狗,竟会是他的父皇压着擢升诏令不发的原因,这话说出去,谁人敢相信?
他也无法相信!
理由太过荒谬,李忱反而觉得是咸宁帝以此为借口,再次打压他,让他颜面尽失。那些朝臣,甚至被禁足的老二,指不定在背后如何嘲笑他!
这次是拂菻狗,以后呢?是不是他养条鱼、种棵树,都会成为咸宁帝斥责他、夺他颜面的借口和理由?
储君之位就在眼前,李忱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眼中薄怒与怨恨转瞬即逝,李忱又笑道:“此番有劳谢侍读解惑。”
谢琢垂首:“小事罢了,殿下言重。若无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李忱清楚,谢琢这样的人,想要收服绝非一天两天的事,便在寒暄两句后,利落放人。
与大街上的繁华喧闹不同,永宁坊的窄巷安静许多,前后都没有行人。谢琢因为走了不近的一段路,虽未气喘,但两颊微微泛红,像雪色的皮肤上轻扫了一层胭脂。
极为敏锐地,谢琢发现了附近第二个人的存在,但周身并未升起戒备。等他抬头,就看见了蹲在墙头,不知道远远看了自己多久的陆骁。
见自己被发现了,陆骁笑容飞扬地跃下,顺手接过谢琢手里拎着的药:“糖罐子里的糖没了,我刚刚去宣平坊的糖铺买了两包糖,这不,正好赶上你抓药。”
谢琢眸光微动:“东面那条路回来的?”
他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袖口的衣料,不希望陆骁撞见他和李忱交谈的画面。
陆骁察觉到了。
于是到了嘴边的话换成:“对,就是走的那条路。”
捏着袖口衣料的手指倏地松开,谢琢笑着打趣:“又买了糖?不怕我牙疼得半夜睡不着?”
陆骁立刻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这话还是之前谢琢刻意疏远他时,他赌气说的话。
“……我问过宋大夫,只要早晚漱口洁牙,不会牙疼的。”
陆骁没有戴护腕,两人挨得近,宽袖时不时地擦过,谢琢借着袖口的遮掩,握住了陆骁的指尖,依然目视前方:“你那次送给我的糖,我每一颗都吃了,很甜,药都没有那么苦了。”
身体仿佛还有记忆,在他说起时,舌尖似乎尝到了浓郁的甜味。
陆骁僵着手指,任谢琢牵着,又不由偏开头,眉梢眼角的笑压不住。
夜里,陆骁翻着兵书,一边用手指凭空勾画路线图,每隔一会儿,就抬眼看看坐在自己对面的谢琢。
两人都倚坐在书房的榻上,中间的案桌放着茶具,青瓷杯中盛着的清茶已经冷透,水面映着窗缝外的溶月。
等陆骁画完秦望山的地形图,再看去时,就发现谢琢睡着了。
他已经摘了冠,墨发用陆骁送的锦带松松绑着,稍显凌乱。原本在手里握着的书册已经落到了旁边,匀长的五指搭在竹青色衣面上,却还保持着握取的姿势。
陆骁忍不住好笑,又有些心疼。
日日周旋于咸宁帝、李忱、杨敬尧诸人之间,与不同的人勾心斗角,还要谨防自己的真实身份会暴露,不知阿瓷会不会觉得疲累。
怕谢琢着凉,陆骁动静极轻地起身,脱下自己的外衫,轻轻盖在了谢琢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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