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摸了两下照夜明的马鬃,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赶紧跑回卧房。
张召正好来找,见陆骁面前摆着六七顶发冠,金的银的玉的都有,全都是平时用来压箱底、两三月都用不上一次的,不免奇怪:“侯爷,您这是在干什么?”
陆骁正发愁,一把将人拉到铜镜前:“你来得正好,说说,我戴哪顶好看?”
张召正想打哈欠,见陆骁面色郑重,不由把哈欠憋了回去,也认真地挑起来。试了又试,终于选了一顶嵌玉革冠。
以为这就完了,没想到陆骁又认真询问:“你看看这十几套衣服里,哪一套我穿上最好看?”
张召一脸茫然。
衣服虽然有足足十几套,但除了一半绣麒麟纹一半绣夔纹以外,别的型制布料长短颜色,有一点区别吗?
难道是他眼睛出了问题?
直到时间快不够了,陆骁才穿好黑色绣夔纹服,戴上蜥皮护腕,骑着照夜明出了门。
到了谢琢家门旁边的拐角处,陆骁悄悄看了看,就见他想了一夜的人站在门前的石阶上,素白色的斗篷长至脚踝,露出几寸官服的绯色来。
他正思考着应该怎么打招呼、说什么话才好,照夜明已经迈开前腿,熟门熟路地穿过院门,朝马厩的方向走去,顺便暴露了陆骁藏身的地方。
谢琢看向墙角处,嗓音里笑意十分明显:“驰风?”
心尖一颤,陆骁身体快于意识地先走了出来,又觉得,明明都是叫“驰风”,阿瓷叫起来,为什么悦耳这么多?
让他耳里痒痒的。
视线一顿,见谢琢露在外面的手已经被冻红了,陆骁连忙上前两步,将浸凉的手拢进自己掌心。
反应过来后,不免有些忐忑。
阿瓷是不喜欢与人肢体接触的,虽然昨晚已经明了心意,但自己这般……会不会太过急躁莽撞了?
就在陆骁迟疑要不要收回手时,他察觉到,谢琢的手往他掌心贴紧了许多,像是被风雪冷到了的小动物努力汲取暖意。
“好暖和。”
听见这句,陆骁眉目又飞扬起来,还托起谢琢的手,放在嘴边哈了哈气:“这样呢,会不会更暖和一点?”
“会。”
两人同时抬眸,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又各自飞快移开视线。
谢琢虽然聪慧,但除开他幼时父母仍在外,再也没有跟人亲近过。没人教他和亲密的人应该怎么相处,应该怎么做,也没有地方可以学。
于是,等陆骁第二天清早过来时,谢琢就学着陆骁前一天的做法,主动将陆骁的手拢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陆骁从小体温就高,气血旺盛,根本不需要谢琢帮他取暖。但见谢琢神色认真,他一时生不出将手抽回的力气。
直到马车行至宫门附近,陆骁该下车走了,他才发现,两人竟然就这么牵了一路。
目送马车继续往宫门驶去,陆骁左手砸了砸右手的掌心,数落道:“明天不能如此了,会吓到阿瓷的!”
说到和做到明显还有很长一段差距,第二天,陆骁不仅牵谢琢的手牵了一路没放开,还克制不住地摸了他的手背,觉得触感如暖玉般滑腻,让人上瘾。
临下车前,陆骁想到今天又要许久见不到人,不舍地问道:“可以……抱一下吗?”问完,自己耳根先红了,又连忙解释,“我、我……分别时,要是舍不得对方……可以抱一下,如果延龄不愿就算了!”
话音还未落,谢琢主动靠到了他的胸膛上。
立刻,陆骁就不知道自己的手应该怎么放了,像怀里抱着的是一件此世仅有的瓷器,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落下手臂,将人严密地揽在了自己怀中,鼻尖试探性地蹭了蹭怀里人的发顶。
谢琢则又记下了一点。
原来分别时,可以这样拥抱。
科考舞弊一案一直拖到了元宵节后的大朝。
百官肃立,咸宁帝端坐于御座上,主动询问刑部尚书此案进展如何。
众人立刻明了,这是陛下终于准备处置主犯了。在此之前,不少徐伯明手下的小兵小卒都已经定了罪,该流放的流放,该革职入狱的入狱,只有罪责极大的人还关在诏狱里,等着和徐伯明几个主犯一起发落。
刑部尚书低下头,重重松了口气。就因为诏狱里关着个徐伯明,这段时日,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人找他,有的想让徐伯明赶紧死在牢里,以免夜长梦多,有的拿着一箱金子,让他一定要保好徐伯明的命,以后若徐伯明东山再起,定少不了他的好处。
而咸宁帝又迟迟不下旨意,让人实在摸不透帝王心意。
如今,好歹是能将这个烫手山芋扔开了。
天章阁里,寇谦脚步匆匆地回来时,正好撞见谢琢初来透气,立刻苦着一张脸:“延龄,延龄,来说说,你上次写处死文远侯的诏书时,怎么写的?”
“自然是陛下怎么说,我就怎么写,只在字句格式上进行润色。”谢琢做出关切的表情,“寇待诏怎么了?”
寇谦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今天是我在文华殿轮值,大朝后,陛下宣御史中丞、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议事,商量来商量去,竟然当场就把徐伯明几人的罪名定下了,命我草拟诏书。”
他停顿许久,叹道,“太多人了……我写了很多名字,手都在抖,里面有些是罪有应得,但有些……却明显是被连累。有的直接死罪,有的活着,但这辈子估计都会生不如死。”
谢琢压低声音:“寇待诏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寇谦立刻闭紧了嘴,身为臣子,自然不可在背后议论天子,他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又立刻描补道:“陛下这次从严处置,意在警醒天下人。就是不知道这一次会空出多少官位来,想来陛下应该会再开制科。”
谢琢颔首:“除尘涤垢,广纳贤才,对朝野内外,都是好事。”
寇谦赶紧笑呵呵地附和:“对,确实是好事!”
徐伯明、盛浩元和礼部尚书吴真义都被判了斩立决。行刑当天,正是休沐日,谢琢没有去刑场,只磨了不少墨,坐在书房里一页接着一页地练字。
直到葛叔从外面回来,关好门,哑道:“公子,都死了,和罗常那奸人一样,都死了!”
说着说着,竟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谢琢搁下笔,亲自将葛叔扶起来:“地上凉,您腿脚不好,若受了寒,晚上又要痛了。”他又劝道,“该死的人死了,不是应该高兴吗。”
“让公子见笑了,”葛叔自己抹了眼泪,又泪又笑,“只是当初,我等将公子救出来,只想遵从大人遗愿,尽力将公子照顾长大。即使心中满是仇怨,也不曾妄想真的可以找这些奸人报仇。”
说着说着,他又红了眼眶,心疼道:“这些年,公子最是受累。”
谢琢摇摇头:“谈不上受累,您才是,一早就起来了,快去休息吧。”
等将葛叔劝走后,谢琢从木架上拿出书册,又打开夹在其中的纸页,用墨笔将徐伯明、盛浩元和吴真义等人的名字一一划去。
他其实很清楚,即使杀了罗常,杀了徐伯明、盛浩元,杀了杨敬尧,又有什么用?他的母亲、父亲、寒枝、所有死去的人都不会再回来了。
为他们报仇,不过是为了他的苦、他的痛找一个宣泄的出口,为他活着的日日夜夜,找一个不算蹩脚的理由。
第51章 第五十一万里
春分过后, 天气逐渐转暖,一夜之间,院中那株百年老树繁花满枝, 花瓣白中透出晕红,如薄胭万点, 占尽春色。
谢琢散衙回来, 从树下经过, 一根花枝突然落到了他的面前。
俯身将花枝捡起,谢琢仰起头,就看见粗壮的树枝上,有一人背靠树干坐着,革冠高束,垂落的袍角被风吹得一摇一晃,意态疏懒,朝自己笑得明朗。
“怎么坐得这么高?”
陆骁一跃而下:“我算着, 差不多到散衙的时间了,坐得高, 就能在延龄的马车拐进永宁坊的巷子时立刻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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