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也是怨楼外月的,既怨且恨,日日夜夜他都咬紧牙关,恨不得挖开冥土直入黄泉,撕咬楼外月的肉,啜饮楼外月的血,将亡者生吞活剥,好叫对方永不超生!
楼外月可以死,他最好死得凄惨无比,在野外被五马分尸,但是,但是……
上天啊。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他和他的父亲究竟是在前世犯下了何等深重的罪孽,才要在今世不断接受惩罚,在永无止境的酷刑里饱尝苦痛。
一道长长的血痕贯穿了楼外月的面容,木簪不比刀刃,没有那样锋利的棱角,可以想象要造成这样严重的伤势,楼外月那一刻要用上了多决绝的力量。
良久,玉珍珍探出手去,他浑身打摆子般直发抖,像是赤身裸体被丢进了冰天雪地,眼里一阵清晰一阵模糊,他什么都看不清,只是一味向前伸着手,指腹先是接触到那素白肌肤,比玉石冰冷,比丝绸光滑,继而是微笑的嘴唇,高挺的鼻梁——
“玉珍珍。”楼外月轻声道,“爹变丑了,你会不要我吗?”
他说不出话,怕一开口就是惨叫与嚎啕。
只见楼外月眨了一下眼,血珠顺着男人的眉骨滚落,在眼睫堆积,最终沿着腮帮静静滑下,这让楼外月看起来犹如泣血,但楼外月并未流泪,他不以为意,他仍在微笑。
他将玉珍珍轻轻放下,周遭视线尖锐好比针扎,楼外月旁若无人地俯身去给儿子擦脸,擦干净了,又充满爱惜地捧在掌心里揉了揉。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
楼外月动作缓了缓,他没有立刻回答玉珍珍,反而侧过头,视线挨个儿扫过战场上那一张张呆滞而震惊的脸,每张脸都一样,其实除了玉珍珍外,在楼外月眼里每个人都长得差不多。
只有玉珍珍是鲜活的,明亮的,楼外月已经快要不记得玉珍珍出生前的世界是什么模样,那些没有玉珍珍陪伴的岁月,他一个人又是如何度过的——他的人生仿佛被劈作了两半,一半是无趣至极的黑白,直到那枚小小的襁褓被意外送进他怀里,这个江湖才有了生动的色彩。
楼外月心想,一定是因为要和玉珍珍见面,我才会来到这个世界。
是因为有玉珍珍在这里,我才会在这里。
我才会成为一个父亲,一个人。
他飘得很远的思绪在听见玉珍珍的哽咽时被瞬间带回,那纤细手指无措地触碰他的面颊,在伤口边缘虚虚抚过,玉珍珍双眼发直,他口齿不清地道:“疼吗……是不是很疼?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爹,是不是很疼,你在流血,怎么办,你在流血啊——”
“不疼,宝宝,一点也不疼。”
“你胡说,你总是这样,你到底怎么想的,为什么做这种傻事,你总是这样,再没有比你更傻的人……”
楼外月又擦了擦玉珍珍的脸,可泪水不断从青年眼里冒出来,雨淋漓,云雾笼罩了山峦,楼外月便不再重复徒劳之举,他转而把人单手抱起,背对着悬崖,向静默的战场迈出一步。
“玉珍珍。”那伤痕落在霸主面容,犹如花枝在月下斜斜伸出的影子,楼外月唱歌般道,“爹带你去打坏人,快看,爹会把他们全部打倒——我们一起把他们都杀了。”
发疯的楼外月可怕,不发疯的楼外月却更要可怕千百倍。
众所周知楼外月唯一的软肋便是他的独子,而当楼外月一手提剑,一手抱着楼桦穿越战场,世上就再也没有能战胜他的人了。
万欣隔着很远的距离,近乎出神地看那对在血色里优雅徘徊的父子,尽管不合时宜,这一瞬,万欣却直觉般在心底生出了一个念头:
是时候跟他们分开了。
贵人找回了失散的父亲,楼外月又带着儿子洗刷了过去的屈辱,从此后他二人将一生相伴,再无磨难——作为旁观者,万欣已觉心满意足。
楼桦的人生重新开始,与玉珍珍形影不离的侍女,也该就此退身。
她不知道自己是惆怅还是释然,亦或两者兼有,楼桦承诺过要和她一起天南地北游玩,楼外月也不曾出言赶走这个夹在他们中过分吵闹的少女,无论此战后江湖中人又将把这对父子妖魔化至何种地步,万欣却很清楚,楼外月和楼桦,实在是两个很好的人。
正因为太好了,好得与这个江湖格格不入,上天才会让他们经历这么多的磨难,往后,这对父子可能不会介意旅途中多个包袱,万欣若是厚着脸皮说要跟着他们,他们不会不答应,楼外月大方,楼桦宽容,只要万欣需要,他们始终都会给予万欣帮助。
但万欣不愿如此。
比起被保护,我更想做保护他人的那个。
与其给贵人添一辈子麻烦,倒不如跟他分开,我要再长大一点,变得更厉害,变得和前辈一样厉害,变得比前辈更厉害,这样,就轮到我来给贵人提供帮助了。
尘埃里的花何其脆弱,却将那所剩无几的温柔尽数分给了比他更脆弱的少女,那时的万欣只是薛重涛派去服侍玉珍珍的侍女,她姿色平平,不够聪明,不够勇敢,她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个能为人称道的优点。
所有人都不会在乎这样普通的少女,连万欣的父母,大约也只是将这个女儿视为可以用来替儿子铺路的货物,没有人在乎她,从来没有人真正爱过她。
只有玉珍珍爱她。
只有玉珍珍在乎她。
既然如此——
有天涯阁相熟的人在围攻下落入弱势,万欣最后看了眼楼桦所在的方向,武器重重,里三层外三层将那对父子包围,万欣并不能从无边厮杀中真正看清玉珍珍此刻的形容,可她仍微微笑了。
几个轻盈的起跳,少女独身冲入敌阵,像一只自九天俯冲的苍鹰,又像一尾融入大海的银鱼,她很快就如泡沫般不见了踪影。
而与此同时,坐在楼外月手臂上的玉珍珍心有所感,蓦然回过头。
暮色沉沉,阴霾天空下江湖的纷争未有一日停歇,风雪凛冽,迷住玉珍珍的眼,令他短暂地不能视物,他环着楼外月的脖子,每当玉珍珍的脸侧向何方,楼外月就会替他清扫目光所及之处全部的障碍,风雪刮过时白茫茫的一片,来年这里会开出漫山遍野赤红的花。
已经很晚了,日落西沉,月亮躲在不知名的乌云背后,玉珍珍抬头,只看见几颗星子散在夜幕,光芒寒凉而微弱,但聊胜于无,玉珍珍刚要将它们看得更仔细些,就见星子剧烈地颤抖起来,一颗接着一颗,横亘的银河成为一匹流淌的绢被,轻轻被掸动时,星子们就顺势滑落,这让玉珍珍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楼外月的伤,想到了他眼底的血,但越来越多的星子在滑落,明明山间风雪肆虐,滑落的星星却像在燃烧,星光闪烁,在人生最后一刻,它在用尽全力地将自己点亮。
“流星……”玉珍珍喃喃,“为何会在今夜……为何……”
他凝望着这场遥远而盛大的谢幕,他分明拥在满月怀中,他的心肝脾肺却随流星一同灼烧。
贵人!
隐约中,他听见了万欣的呼唤。
急切的,又是带笑的,少女从银河的另一端跑来,裙角在她的小腿边飞扬,她不是出身良好的大小姐,没受过那么多礼仪教养,可她那么鲜活明媚,十个公主加起来也不能与一个万欣相提并论。
贵人。少女站在楼桦面前,背着手,笑吟吟地瞧着他。
“楼桦。”她颇为骄傲地道,“我没骗你吧,就算没有月亮,今晚的天空,也能被照亮——看,那都是我啊!”
说着,她要去拉玉珍珍的手,要带着他去追逐那些落在大地上的繁星,玉珍珍下意识想随她而去,但彼此指尖相触的刹那,万欣便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她消失在天地间,像从未来过人世的泡沫。
群星陨落。
第129章 118
漫天银色的轨迹,星芒碎屑如雨,穿过白雪,穿过天际,在起伏的山峦间溅起一阵阵波动的涟漪。
万欣仰面躺倒在地,雪落在她脸上,瞳心深处,将唇边那细细的血痕给遮掩,若忽略她不断蔓延开血色的腹部,万欣看起来就像是安静地睡在了雪里,长长短短散开的发铺在她身下,令她多出了平日里不曾具备的娴静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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