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孩子归谁(12)
韩梦柳微微一勾嘴角,君后瞥了一眼侍从,侍从加快脚步,将药碗压在韩梦柳唇边。揪起头发欲灌时,殿门被轰然踹开,多少侍卫宫婢都拦不住太子夏昭几步上前抬脚踢倒侍从,堕胎药洒了一地。
“父君,儿臣敬您信您,您却欺骗儿臣?!”夏昭攥着拳头,扫了一眼平静垂目的韩梦柳,再望向上方。
君后一抬手,侍从捂着腰退下,殿门关闭,所有侍卫宫婢皆被挡在外面。
“儿臣不是小孩子了,您走不久,儿臣便觉得不对……父君您为何要如此?他腹中的是您的皇孙啊!”夏昭厉声吼喊。
君后以指尖抵住额头,淡淡道:“昭儿,本君为何如此,你会不明白?”
夏昭怔住,神色几经变化,最后露出绝望,“看来儿臣是劝不动父君了。”抬手突然劈向自己胸口。
“昭儿!”君后急急起身,眼睁睁看着夏昭喷出一口鲜血,瞬间染红胸前华贵的衣料。“来人,快传太医!”快步赶至夏昭身前扶住他手臂。
韩梦柳始终跪着,纹丝未动。
夏昭捂着心口踉跄几步,既笑且愧,“父君恕罪,儿臣毫无办法,只得以此明志。”
“昭儿你何其傻!”君后又急又怒,“你对他掏心掏肺连性命都可以不要,可是他呢?他可有看你一眼,担心你分毫?”
夏昭望了下韩梦柳的脑顶,噙血微笑,悲中带喜,“儿臣喜欢他,与他无关。儿臣要做什么,也但凭自己高兴。”
“你……别说这些了,快进里面躺躺,用颗护心的药丸。”
“那……”夏昭被君后环着往里去,一步三回头。
君后冷瞥韩梦柳一眼,“让他在此跪着,等你好了再说。”
夏昭舒心地笑了,“好,多谢父君。儿臣知道,父君这回没骗儿臣。”
父子二人相扶着深一脚浅一脚离开,韩梦柳颇觉好笑。趁空撑了撑酸困不已的后腰,不知还要让他在此跪上多久。
他所在的这间厅始终无人靠近,跪得腰酸腹重浑身冒汗头发昏的韩梦柳不禁想,他就这么起来,甚至是在周围的椅上坐一坐靠一靠应该也无妨。
哎,这段日子在小昭儿府中,整日如烂泥般吃了睡睡了吃,路都没走过几步,让他几乎忽视了怀胎的辛苦。此刻才清楚地意识到,他的身体已经相当不便了。
极疲累的韩梦柳不再顾及形象,屈腿坐于地上,抹了抹额上的细汗,双手向后撑地,挺身喘了片刻,正欲松开大带缓缓,就听有熟悉的脚步声往这边来。
他连忙从地上爬起,抻直腰背挺直肚子跪好——他狼狈虚弱的模样宁可叫天下人都看了去,也绝不能叫这人看去。
新换了冠服的夏昭面色苍白,负手立在门边。韩梦柳在他心中一向随意懒散,可如今望去,那着窄腰宽袖礼服的模样让他一瞬间失神:原来那人正经华贵的样子,竟是这般。而那从前总被宽袍遮盖的肚子,竟也已如此圆隆高挺了。
再过三个月,他便要真正成为父亲。
突然间他很想将韩梦柳抱入怀中,连同那甚有规模也珍贵脆弱的肚子一起抚慰。然而犹豫半晌,最终却只是走过去,道了句“可以走了”。接着踏出殿门,亦不愿去想现今的韩梦柳是否还能自己站起走动。
也许,是被君后那句“他不曾看你一眼,不曾担心你分毫”刺到了。
也许,是因为方才里间与君后所谈,让他暂且收起了为所欲为。
但听脚步声在身后,不远不近。
八月京城的黄昏,凉风已吹出些许。
马车上,韩梦柳斜靠在软榻里,胳膊轻搭于腹,华贵礼服衬着他如牡丹芍药般漂亮精致的容颜,简直胜过京城所有王公贵族与世家子弟。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对面坐的夏昭,“小昭儿今日苦肉计耍得可以,若在民间,京城最大最好的戏台上,必有你一席之地。”
夏昭一挑贵气逼人的眼,“父君那边,威逼利诱讲道理都是不成的,只能从他生养本宫、疼爱本宫这点上下刀了。”
韩梦柳捞起额角落下的一段发丝,“难为太子殿下自残身体扮情圣,还是为了我连命都不要的那种,不知其中有几分真?”
夏昭笑了,“你有几分真,我便有几分真。”又道,“半月后中秋阖宫饮宴,你与本宫同去。”
韩梦柳眉头一蹙,“为何?”
“今日你入宫,父君已放出消息,说你是他远房的侄儿,现下与本宫回府,对外也是讲本宫招待表兄。既是皇亲,中秋饮宴不得不赴,否则便要招人疑了。”
韩梦柳挑眉,“难道不能说我这位皇亲中秋前就离京了?”
夏昭怔了一下,没答话。
韩梦柳垂目望着夏昭微动了动的靴子尖,脸色略黯淡,“知道了。小昭儿就是让我去龙潭虎穴,我也不会推拒,何况一个宫廷宴会。就当是去开开眼,倒要谢过小昭儿了。”
韩梦柳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平平淡淡不带任何情绪的语气揪得夏昭心头有些难过。这个时候,那种想要抚慰他一下的念头又冒了上来。但于他堂堂太子而言,抚慰这种事实在不大会做,便抱臂靠在一旁闭目养神了。
刚有些迷糊,突听耳边由远及近“小昭儿”“小昭儿”地叫唤,睁开眼见韩梦柳歪在榻上,面色青白,两条长腿并在一起曲着,双手抱着肚子笑问他:“小昭儿,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夏昭登时一愣,眼前的韩梦柳,虚弱温柔,跟从前都不一样。
韩梦柳见他不答,又坚持问:“小昭儿,快说,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一时间夏昭有些搞不懂到底是梦是醒,正迷蒙着,就见韩梦柳身体一歪从榻上滑下,汗珠在苍白的面上清晰可见,圆隆的肚子硬生生被双手按下去一块。
夏昭这才反应过来,一步上前捞住那下滑的身体,“你怎么了?”他惊讶地看着韩梦柳的肚子动了起来,还这里凸出一块,那里凸出一块。
韩梦柳躺在夏昭怀中,回头看到他表情十分慌乱“你尚未答我,你到底……想不想要这孩子?”
夏昭心里发毛,只得不断地大力点头。
终于得到答案的韩梦柳一笑,伸手到背后去解腰上大带,然而手上无力,半天都未解开,夏昭连忙帮他,只是身为太子的他鲜少自己穿衣,现下着急,更是手生,硬扯了几下,终于将坠着金玉饰品的大带扯开,顿时,得到了喘息之机的肚子动得更厉害了。
夏昭又惊讶地看着韩梦柳自己给自己切脉,听他断断续续道:“我这肚子……恐怕有些不好。这种痛,还有下面也…… ”
夏昭下意识往下看,那傻模样让韩梦柳在痛中依然忍不住发笑。
“不是地下,是我身子下面。孩子未足月,生不得,但是……”韩梦柳双腿时而绷起,从夏昭这里望去,那挺出的肚子仿佛就是临时搁着,随时要掉下去一样。
夏昭抱紧韩梦柳道:“你别怕,撑一撑,回到府中,让医官诊治。”
韩梦柳努力并紧双腿,手托住腹底,“怕是……撑不到回府了,车中颠簸,催得我忍不住想生……”
“那……”夏昭彻底慌了。
“附近可有医馆?不论好坏……越近越好。”
“医馆?好、好。”夏昭放下韩梦柳,打开车门探出身子与车夫说了几句,回来皱着眉,“最近的只有一间药铺,并无医馆。怎么办?”
“药铺便药铺吧,只好一搏。呃……”终于痛叫出声,韩梦柳狠狠抓紧夏昭的手,“快、停车……我、我这里不行、顶不住了……”
夏昭大声喝住车夫,问清药铺方位,打横抱起韩梦柳冲下车。一路使起轻功,努力平稳气息,却依旧觉得双手双腿都在狂抖。
车夫生怕出事,只得驱车跟上。
路人纷纷看过来,一华服男子抱着另一华服男子狂奔,旁边还跟着辆马车,即便在无所不有的京城,这景致也够奇观了。
然而夏昭浑然不觉,也似乎暂时忘了自己身为太子应行正坐端处变不惊。如今的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韩梦柳说了,他顶不住了,孩子要生,却不能生。他只有再快一点、再稳一点。此刻一大一小两条性命,都系在了他一人身上。
第15章 中秋宴上识身份
夏昭抱着韩梦柳冲进药铺,他随身从不带钱,直接抠下革带上一颗大大的明珠,连同腰侧佩环砸在柜台上。药铺里的人回过神,连忙将韩梦柳安置在里间一张简易小床上,又派出一人去医馆请大夫。
韩梦柳以棉被垫高腰下,开了张方子请人煎药,再请送上参片与金针——有夏昭的明珠与佩环坐镇,这些东西很快便备上了最新最好的。
韩梦柳扭过头,对着夏昭一点下巴,示意他出去。夏昭看懂了,却就站着不动。韩梦柳停下准备脱衣的手,扶着肚子皱眉忍痛,无声反抗着。
很快夏昭败下阵开,气哼哼甩袖出门:若非此非常时刻,他绝不会任其如此拿捏。韩梦柳却松了口气:方才马车上他千忍百扛,到底还是示弱失态了,眼下即将涌来更多的脆弱与失态,所以无论如何不能再叫小太子看到。何况小太子这回明显被吓得不轻,面子里子架子掉了一地,一瞬之间仿佛十几岁的小少年,便趁此机会让他平复平复吧。
韩梦柳脱下染血的裤,自己给自己施针。与上回治杜松风不同,如今他已是急产之相,针需下得极猛,炉上止血固胎的药亦是大剂量。
以他所学医术仅能如此了,其余便听天由命吧。
夏昭在外间踱步,仿佛回到了他洗褪韩梦柳的刺青,又强要了他的那晚一般无力而迷茫。方才马车上他做不了任何事说不了任何话,如今亦仅能站在远处等待着不可预知的结果。
喧闹中,他又想起了韩梦柳方才坚持问他想不想要孩子的情景,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当时他点了头,虽然眼下他也不清楚那一点头到底是内心的驱使还是慌乱的应答,但终究,他是点了头的。
没有吵闹没有惊叫,只有隐隐的忙碌紧张。眼看着黄昏将至,请来的大夫来了又走,夏昭终于确定,韩梦柳和他肚子里的孩子,都没事了。
那人已静静昏睡,夏昭便坐在一旁静静地瞧。
他是太子,他见过的美貌人物数不胜数,譬如清雅俊秀的君后,艳丽华贵的丽妃,温柔似水的淑妃——他父皇后宫诸君秀各是各的风采;放眼外朝,太傅容姿端华烨然如神,甚至传闻番邦国君亦对太傅一片情深;太傅府中有位亲戚,五官身形皆恰到好处,据说曾是京城如想阁的招牌公子;就连太傅之子,他的伴读兼好友程熙,亦通身气派,翩翩如玉。
可是这些人,与床上这个病殃殃的人一比,却都黯然失色了。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韩梦柳的美色,那笑意勾人的眼仿佛一双漩涡,叫你一看便沉了进去。他再看你一眼,再对你一笑,尤其靠近你抱着你的时候,你便如寒冬滚入热汤,炎夏跳入清泉,春风花草拂过身侧,推窗品茗,秋日细雨落在檐间。
就连他的嘲讽讥笑,虽有不忿不快,但有时亦如吃了蜜糖般心暖。
方才宫中,君后特意问他对韩梦柳是否真心喜欢,他愣了。从小到大,父皇、父君、太傅无不在教他读书治国识人,教他时刻铭记自己太子的身份,却从无人教他什么是真心喜欢。所以他又怎知,他对韩梦柳究竟是何等心情。
小心翼翼地将人抱上马车,让车夫一路谨慎,平白折腾半日后,二人总算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