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孩子归谁(4)
街道再次寂静,仍懵着的小厮拍了拍脸,有点庆幸又有点疑惑:刚才实在太急了,看见个熟人就想求救,可那是李家的公子,可信吗?
公子腹中的毕竟是李家骨血,应该可信。
但,会不会有诈?会不会是李家不想要这个孩子,故意的?
他惴惴不安地往回走,公子身边现在没人,他出来太久,确实也不好。
子时三刻,小厮从门内看到一马车驰来,接着跳下两人,其中一个正是李怡。小厮便又打量起另一人,身材十分高瘦条顺,但黑灯瞎火的,那人还穿着连帽大氅,看不真切。
打开门,李怡一马当先奔了进去。小厮小跑上前引路,“哎,今日也是,临时没回别院,就我一人陪着公子,竟就出了这事儿。”
李怡不愿听他絮叨,更连话也没让传,直接推门进去。
杜松风面冲床里曲膝躺着,衣衫并未退,棉被只盖在腰上,身体微微颤抖。
李怡大步上前一按他的肩,“土木公,你怎样了?”
杜松风转过身,双手按着肚子,青白的脸上挂着虚汗,“李、李台……”
李怡望着那双清亮的眼一怔,心中突然有个什么,揪了一下。
第5章 玄衣男子有故事
披大氅的高瘦男人上前,掀开帽子,露出一张精美雅致,堪称绝色的脸。不仅小厮一震,正被疼痛折磨的杜松风也不禁腾出神来呆了一呆。
那人从大氅中伸出手,捉住杜松风手腕,凝神片刻后撤回,“太操劳了,动了胎气。”又令杜松风躺好,二指于他腹上几个穴位缓缓按下。
杜松风身体紧绷,渐觉虚汗停了,疼痛也轻了。可他望着这个怎么看都不像郎中的年轻男子,心中更犯嘀咕。
“可有出血?”那人问道。
杜松风青白的脸微红,垂目摇了摇头。
“那便不看下面了,”侧首向李怡一笑,“我只为救急,能不看的就不看了。”
李怡无奈,“韩兄,屋里热,把氅解了吧,且方便你施为。”
“无妨。”那人从箱中取出金针,“不会因此就下错针,扎坏了你的人。”
李怡大大地叹了一声,“韩兄,实在是我看你都冒汗了,才好意提醒。你这阴阳怪气的,若气得他胎气动得更猛,可怎么好。”
“好吧,数你有理。”
那人不再与李怡纠缠,仔细将金针从杜松风腕上的穴道刺入,“这针只是急救,待天亮了,还需找个专攻产科的大夫,好好诊治。”
李怡抱拳,“是,今夜拍门将你喊起来,实在对不住。”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又看向杜松风,似笑非笑,“杜公子,你几夜没合眼了?”
杜松风神色一暗,目光游离。
李怡没说话,只认真地看着他那双在灯下十分明显的乌青眼圈,又看小厮。
小厮一个激灵,忙道:“这位大夫真是神了,自打少爷来工房督造,白天忙碌一整日不说,夜里还挑灯读书写文章,几乎就没睡过囫囵觉,小的们连着劝……”
“行了,别说了。”杜松风眉头紧蹙。
李怡眉头皱得更深,“土木公,你这是要修仙?若哪日你真地飞升,且不说腹中这小的如何,单看各处生意,就尽归我恒庆元了。你可想好。”
杜松风躺在床上咬牙,“多谢提醒。”
李怡哼了一声,退回桌边坐下倒水喝。
披氅的男子又捏起杜松风手腕,“孕期头三个月胎息不稳,若想生,就别瞎折腾。”
杜松风目光一垂,正好落在这人腰间,他……
过了一阵金针拔下,那人道:“今夜应无事了。”望向李怡,“这么一闹,我睡意全消,又难得与李兄相见,不如就在这院中对月小酌如何?”
李怡目光掠过虚弱的杜松风,向那人一笑,“正有此意。”
小厮立刻眼明手快上前一礼,“两位公子稍待,小的这就去备酒菜。”
“等等。”床上的杜松风突然开口,看向披大氅的男人,“夜深不宜多饮,换热茶热汤。”
男人亦看向杜松风,目光几次闪烁,终于含笑道:“杜公子既看了出来,在下若再隐藏,反而显得刻意。”修长的手指来到颈下一拉系带,大氅解开,被扔在一边。
这回换李怡惊讶了。
男人一身玄色深衣,该束腰带的地方却未束,而是挺出了一个弧度。即便他并未特意挺背直腰,那弧度依旧无所遁形。
“韩、韩兄你……”李怡舌头有些打结。
男人洒脱微笑,满室皆觉耀目。
“你我一路同来都没发觉,还是杜公子心细。”
李怡道声惭愧,杜松风却道:“并非心细,而是方才韩公子离在下近些,无意间看到。”
“但杜公子知道在下本欲隐瞒,并不说破,还有关怀之意,就是十分心细了。”
杜松风张嘴还想再说什么,李怡打断他,“好了好了,你们别互夸了。我俩去饮我俩的汤茶,土木公,你且把修仙停上一停,好好睡一时吧。”
李怡说到后面时面色不善,杜松风不想看他脸色,便偏过头去。
玄衣男子站在一旁微笑。
李怡带人救了杜松风,小厮很是感恩,特意将工房的厨子喊起来,整治了些粥菜,又斟上茶水,更拿了两件库房中待售的轻裘奉上,点头哈腰,“虽已入夏,可夜里仍凉,又靠近山,披上能舒服些。若觉得热,单只搭个腿也好。工房里条件差,勉强备了这些,二位公子见谅。”
“有粥有菜有茶,还有瑞福临的轻裘,可谓尽善尽美。多谢。”
玄衣男子一笑,晃得小厮眼晕,赶紧躬身,“公子太言重了,我得感谢公子才是。”
李怡道:“我俩说会儿话,你去照看土木公吧,有事喊我们。”
小厮一礼退下。
玄衣男子将轻裘搭在腹间,含笑道:“一段时日不见,李兄怎别扭了?关心人家都不直说。”
李怡摇摇头,吃两口菜,“我那是生气。杜松风这家伙,不声不响的,但惯会让人生气。”
“想必杜公子也生你的气。”
“应该吧。谁让我总欺负他。”
玄衣男子笑出深意,“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李怡立刻将筷子摆了摆,“韩兄想错了,我与他,并非那种关系。”
玄衣男子嘴角扯开露出牙,“那是什么关系?”
李怡凝眉想了想,“唔,不知道,估计连朋友都算不上。”
“哦?”玄衣男子露出惊奇的神色,“果实都结下了,却还连朋友都不是。李兄当真豪放。”
“意外,此事纯属意外。”李怡一脸严肃。
“意外既已做实,李兄却想逃避?”
李怡再摇首,“韩兄你不知道,原本我都打算伸头一刀了,但真正要逃的是他,简直避犹不及。”
玄衣男子道:“但杜公子留下了腹中的孩子,难道不是口是心非?”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李怡眉头拧着,郑重其事,“他留下孩子,估计是有些别的缘故。你别看他一派斯文,而我像个浪荡子,就被表面蒙蔽。我感觉得到,说起渣来,我绝不如他。我的渣,只是走走形式,他的渣,必定深入骨髓。”
玄衣男子认真地听,继而温吞笑道:“是了是了,对杜公子的了解,无人能比李兄透彻。”
李怡无奈,“韩兄呐,你如此揶揄抢白我,大概是怕我问你那肚子吧?”下巴往玄衣男子腹间轻裘上一点,“今夜真正让人意外的,是韩兄你。”
玄衣男子斜靠在椅背上,以手支颐,双目微眯,月光下面庞更添清雅,宛如图画。
“原也并非想瞒着李兄,只是同样是个意外,就不必专门昭告天下了。这次我回宝禾县小住,只告知了李兄一人。而且宝禾县这个宅子,也就只有李兄知道。”
“并非责怪韩兄,韩兄信我,我自是感激感动。”李怡举起茶杯一敬,“只是韩兄一向洒脱,颇有超然物外之姿,突然就怀上了,仿佛天人落入凡尘,让人惊讶。更何况韩兄全才,眼界理应甚高,我实在想不到,是怎样的人,能让韩兄雌伏身下?”
“李兄谬赞。”玄衣男子回敬一杯,“我只不过爱尝新鲜,所学甚杂,什么都想试试而已。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个好奇的毛病,突然就觉得生个孩子养着也不错。因此路上遇见个人当时看顺了眼,就这么着了。然后我就走了,没想过长久。”
李怡双眼圆瞪一抱拳,“韩兄豁达,我等凡夫俗子望尘莫及。”
玄衣男子低头摆手,“我这等性情行为,多为世人不容,李兄却重我敬我,方是真君子。”
月移树影,浅浅虫鸣。
院中石桌上杯盘碗盏,小厮倚在小厅拐角处频频点头,一点黄烛时明时灭。
杜松风侧躺着,听屋外模糊细语,渐渐入眠。
翌日杜松风醒来,李怡正坐在条案旁,翻着一摞纸。
“你醒了?我让你的小厮去找大夫,时辰还早,不再睡一时?”
杜松风坐起来,略迷蒙地四处看看,“那位韩公子走了?”
李怡点头,“嗯,卯时走的。想着医馆开门了,他就走了。”
杜松风坐在床上躬身,“昨夜多谢,未能向韩公子致谢,实在惭愧。”
李怡一笑,“他并非在乎俗礼之人,日后还有机会再见,到时再叙不迟。”回头一望案上那摞纸,“方才看了你的图纸,抱歉。”
“无妨。程大公子的婚事既是两家共谋,互通有无,乃自然之理。”杜松风目光一闪,面色犹豫,“是了,木器的样式我始终觉得不好,还请李兄指教一二。”
难得杜松风如此乖巧,李怡又拿起图纸翻了翻,“这些看上去其实不错,但也正如你所说,不够尽善尽美。”
杜松风蹙眉,“那……该当如何?”
李怡索性来到床边坐下,“是我的话,就先做些样品随便找个不知名的小店卖卖,听听意见。”
杜松风目露纠结,“那岂不是泄露了自家图样?若是被旁人看去学去……”
“自己想盈利,并非是要防着旁人盈利。”
杜松风一怔,垂下眼帘,细细品味这话的意思。
“以恒庆元或瑞福临在行内的实力,难道旁人学去几个样子,就能取而代之?难道杜兄觉得瑞福临没有更胜一筹的本事?恒庆元也曾有几个很是不错的工匠自立门户,我爹与我依旧以礼相待,路亦越走越宽。你现下就是一个人闷头做得太久,要放低姿态,多看看外面。”
杜松风思索片刻,点头,“有些道理。”
李怡笑起来,“那就等你好些,我领你出去搜搜消息。”
“好。唔,”杜松风一顿,“你一夜没睡,早些回去休息吧。”
李怡道:“不急,等大夫来了再说。”
那边玄衣男子走进家门,愣住,“这是要瓮中捉……”继而一笑自嘲,“我怎把自己比成鳖了。”
院里十名着侍卫服色的男子退到一旁,一贵气少年从正厅中步出,正是李怡与杜松风的大主顾,即将大婚的程熙。
“韩公子说话仍是这般风趣。”
玄衣男子道:“程大人身为丞相兼太傅的大公子,谨慎稳重,本是个极好的少年,只是不知,为何要做夏昭的鹰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