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103)
——父亲养育之恩尚未报得,我竟又给他惹了这大麻烦,果真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他这么一想,突然什么都说不出口,可事已至此,他又知道最终一切都是避不过的。
喉间宛若卡着一块巨石,他死命地咽下了,捏着齐昱袖口的手颓然放下,踟蹰隐忍好一晌,终于沉郁地看着老爹,徐徐却坚然道:“父亲……儿子,儿子心上人不是女子,儿子喜欢男的,儿子——思慕皇上,儿子想同皇上在一起,求父亲准许!”
这话只好似把即时雷雨,轰地一声一股脑往温久龄脑门上猛地砸去,砸得他老身顿然一偏差点软到,还好后头温旭之眼疾手快扶了一把:“父亲小心!”
然眼下景况何得是温久龄小心就能架得住?他一时失神间全身力道都被大儿子扶着,惯常在官场上的冷静斡旋此时是一桩都入不了心胸了。
头昏眼花两耳发麻间,他忽然想见这过去二十年来,他小心翼翼、心意拳拳地护着自己最最疼爱的幺儿,从来唯望不过是幺儿安稳美满,如寻常小子一般娶妻生子平顺一世,从来都没想过自己这儿子的袖子是断的!从小锦衣玉食教授幺儿妙目只瞧丹书,檀口只进佳馔,心里只装圣贤,双手不沾乌糟,便是要他万事只挑最好的去,他何得能料到到头来这儿子养得是好啊,竟还真瞧上了天上地下最最尊贵的物件儿——
他竟瞧上了皇上!
原本天伦和乐的一家重聚,还以为就连从来默不作声的幺儿子都有了桃花将要成家立业,温久龄满心都是暖暖的绸棉,然此刻这噩耗却好似双轴插下,他一心暖棉直如顿遭霹雳烧作了灰丝,蔫了萎了还燃着火蜷曲着,烟气打从心口里闷出喉头来,不禁嘶声老气地悲咳了一声。
这可叫他如何受得起?
温久龄强自颤颤伸出手去,将温彦之往自己这儿勉力拉了拉。他瞳色昏黑地看向齐昱,下一刻,竟一手排开身后的大儿子就双膝一曲跪倒在地。
“温大人你——”齐昱连忙弯腰扶了一把却没扶动,英眉深深皱起来:“温大人快快起来说话!”
温家老大也慌慌从后头带动老爹:“父亲您先起来,此事——”
温久龄抬手止了大儿子的话头,向着齐昱就伏身叩首下去,抬起头来已是一容热泪:“……皇上,这孽子从小养离家中缺乏管教,方才不过不知后果胡言乱语!如此冒犯圣躬、离乱纲常,皆因罪臣教子无方、太过溺爱!罪臣请求皇上责罚,罪臣自甘万死赎罪,只望皇上顾念温家世代股肱心血,饶了这孽子,留他一条性命在!”
温久龄从来在朝政上哭惨卖穷,皆是假时真真亦假,可现下事情搁在了最宝贝的儿子身上,他却是实打实地老泪纵横。
几乎在他那一跪下去时,温彦之就已经泪流满面,此时如何还能兀自站住,只膝一弯就给父亲跪了下去,却又嘴笨得说不出什么劝慰,不过同父亲一道相看着哭,絮絮叨叨着:“父亲,您别这样……父亲……”
齐昱瞧得是颇为头疼,实则他早就料到温久龄会有此哭,然他也惯常最遭不住的就是这温久龄哭,但若要让他就着温久龄这话的话眼当真“饶过”温彦之去,又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坦白一事,或然还是急了些。
——然朝政压着他也压着温家,此时不说,又待得何时?
他看着温久龄的眼眶里转悠的泪珠子,此时心里生出的自然是愧,一边自己使劲一边唤后头温旭之:“温监军,快先将你爹扶起来,进去再说。”
温旭之闻言,沉着一张脸便弯腰勾住父亲肋下一带,好赖是将温久龄给搀扶站起,周边几个下人连忙过来搀扶,将略有瘫软的温久龄扶去了前厅。
温旭之再看向幺弟的脸上,庭中欢笑时的满面笑意早已无存,此时眉目中露出的,竟有边关军中养出的肃杀:“你也给我站起来!”
齐昱肃容将温彦之提起来,向温家老大道:“温监军,此事怪不得你弟弟。”
“那臣又如何敢怪皇上?”温旭之看向齐昱咬着牙道,“皇上明鉴,家父业已六十有六,方从殊狼立功而返,舟车劳顿未得休整,竟要承受如此——”
他说到此处竟不知要怎样措辞来说这一遭事情,讲到眼下只剩一声恶叹,扭头就朝温彦之吼道:“你还不滚进去给父亲跪下!”
“是,大哥。”温彦之闷头提袍便往前厅去跪了,前厅里温久龄才伏在桌上哀哭了一阵,抬头泪眼中又见始作俑者幺儿子跌跌撞撞跪来面前,不禁心头更痛:“老幺啊老幺,你怎么会是个断袖……你怎么会是个断袖啊!”
这要叫温彦之怎么答得出?他垂头老实跪着落泪,只想自己一生一眼一回首但凡能瞧得上眼的都是男子,从来就没有过选择,若早能重来择过,又怎会作出让至亲心痛之事?
见他不说话,温老爹胸腹一口酸火更是上窜,终于指着儿子头顶哭骂道:“断袖便就断袖,你断袖也就算了……这君臣朝纲摆在青天白日下,你又怎就敢堦越?!我温家上下满门忠烈,从小对你耳提面命、授业劝学中皆是伦常,为父还当你是个乖巧知廉耻的,岂知你竟能目无纲纪到此种地步!——你这是从小圣贤之书罔读,宗家训导也罔听了!”他老声颤颤地哭着一拍桌案,气急了竟抓起手边摆茶的木盘就往温彦之肩颈猛砸而去。
“温大人不可!”齐昱只来得及上前将温彦之护在怀里,一时满厅高呼:“父亲别!”“老爷!——”
然那木盘子却已经避无可避地狠狠落在了齐昱的背心上,登时疼得他闷哼一声拧起眉头。
——老天!温久龄这不是在打儿子怕是在打畜生!
——朕背脊快断了他力气怎么如此大!
周遭人等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皇上!!!”
——皇上被老爹给打了!说大了温家这可是株连九族的罪过!
老大温旭之一曲膝就跪下了:“皇上饶命!父亲是无心的!”
一时厅内俱惊,下人也惶然跪了满地,大呼皇上饶命此乃家主无心之失。
“皇上?!——”温久龄回神一惊,万没料到皇上万金之躯竟为自己幺儿挡了这一盘子,立时吓得连眼泪都顿在了眼眶子上,连忙丢开盘子跪下伏地道:“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皇上您怎么样?”
温彦之从齐昱怀里挣出来扶住齐昱后背,一时想起过去齐昱替他挡刀子的事,不禁红着眼急道:“你做什么又替我挨这一下!怎么样,要不要紧?”他扭头就吩咐下人:“赶紧请大夫来!”
齐昱吊着眼看自己带来的侍卫之一和两个下人匆匆跑出去,是好容易才忍下那一背火辣辣的疼没叫出来。这疼得他都有些两眼翻青,然他回神第一刻想起的,竟是反手揽过温彦之被温久龄拍了一下的脑袋看了看,皱眉问:“你脑袋怎样,没伤着罢?”
温彦之连连摇头,赶紧又去扶老爹:“爹,别怕,快先起来,皇上仁爱,不会怪你的。”
“温旭之,你也平身,都平身。”齐昱有些烦闷地抬手摇了摇臂膀,带起后背皮肉一阵辣痛,估摸自己身上定是已然是肿了。
他出身皇族,与先皇亲缘关系总也淡漠,惠荣太后更是从没打过他,这子过父责的场景于他尚算陌生,他还第一次知道一个平日里逮只兔子都惊叫的老父亲为儿子的事生起气来,竟能爆发如此威力。
他垂眸看着温彦之将温久龄扶去了主座坐好,温旭之也站去了老爹身后,不禁摇头叹道:“温大人,你有什么不能好好说,非要打你儿子?温彦之心中也是顾念你的,不然朕怎可能常服轻车来你温府拜访?若朕只是随意将他作个男色宠信,现下就该在御书房召见你给你赐栋宅子给你儿子点个官作罢!你疼你儿子,朕也疼你儿子,这打骂之事先行消停罢,你要说什么,只管跟朕好好说来,有什么要求,朕听着便是,你只万万再莫拿温彦之出气,你打朕都成。”
温久龄一时大悲一时大惊,此时已有些疲了,听了这话,他心中一软,只一双老眼看着齐昱,力竭嚎啕道:“皇上,您是明君啊……您本是个明君啊……君臣之别,云泥有差,这万万使不得……”
“好,你说君臣有别便使不得,”齐昱干脆放下手来暂将后背疼痛扔在脑后,拉着温彦之就坐去了温久龄旁边,肃穆严正道:“温大人,从数年前夺位伊始,你也知朕是个说到做到之人,现下朕只告诉你,你儿子朕要定了,朕如今想再许你一诺,你且说此诺一下,我与温彦之还有没有云泥之别。”
温彦之立在他身边,深感不安地低头看他:“你要说什么?”
温久龄一想便是齐昱要给温彦之荣华富贵之事,便依旧摇头直直摆手:“皇上,无论如何,这男子与男子——”
“这世间能找个尽心之人都是不易,温大人还管是男是女?”齐昱朝他抽了抽嘴角,竟有些气闷:“朕除了不会生娃娃,你说说朕哪点比不过京中高门之女?这天下江山朕都治得,你竟还怕朕养不好你儿子?”
——可这生娃娃就是最大的问题啊!温久龄一捧老泪包在眼皮下,一时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
这一哭又说他嫌弃一国之君不能生娃娃,也不知是个什么罪过。
“皇上,您也要为大齐江山开枝散叶,彦之他也不能替您生小皇子小公主啊!”温久龄说完这话,羞得只想找道地缝钻下去。
——有生之年怎会沦落到同一国之君谈生娃娃!
他不由狠狠地剜了温彦之一眼,心想果真从小乖巧到大的反而愈发搞事!
——若不是舍不得,真想打折了这小子的腿!长好了再打折!
齐昱见了他这目光,只好笑地把温彦之往自己身后挡了挡,“温大人,朕有你儿子,也就够了,大不了将他当娃娃养了也就是。”
温久龄闻言微微动容,“可是皇上……”
“温大人,说到底你真是担心温家无后之事么?”齐昱打断他笑道:“你膝下老大老二都有子女,温氏一脉承下也有嫡系了,老大那儿子在军中还颇有锦途,是个能当下家业的,朕早就瞧了清楚。若你是担心你儿子被人说成奸佞,那便听朕这一诺,保准你不用为此担忧。”
温久龄垂头一叹,口气里是有些气的:“皇上,高官俸禄,您说我温府还不够么?三代帝王福泽庇佑,我温家从来感恩戴德,若是荣华富贵之事,您大可不必再提。臣这作孽的儿子虽骄纵些,臣却也还养得起,不劳皇上挂心。”
齐昱点点头,顺道:“朕知道,你儿子比朕用度还好些,是你将养得用心,朕要谢你。”
温久龄一噎:“我儿用度并非鸿胪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