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31)
李庚年将剩下三杯与温彦之、龚致远分了,见齐昱在喝第二口,便捧着自己的竹筒笑得很温柔:“昨夜想必刘侍郎受累了,下官专程叮嘱店家在里面加了红糖枸杞大枣,都是补气血的,只望能给刘侍郎补补身子。”
热茶在齐昱喉管里呛了一下,好容易才没喷出来。
——受累了?补补……身子?朕是在坐月子吗?
他抬起头来看着李庚年,笑得阴森森:“李侍卫以为,本官昨夜做了什么,需要补、身、子?”
李庚年捂住嘴摇摇头,皇上,这种事就不要再说出来了,多不好啊。
——放心吧,臣,定会为您保守秘密,直到永久。
齐昱看着李庚年这作死的表情,恨不得将手里这杯热茶全泼到他脸上。还有温彦之手上那杯,还有龚致远手上那杯,还有这蠢货自己手上那杯。
然而就在此时,人群当中的云无艳说不过沈游方,竟从腰间解下一条铁鞭,在石砖地上一砸便是一声厉响:“你这无赖!”然后扬手就往沈游方身上抽去。
齐昱向李庚年使了个眼色。
李庚年迅速将手中热茶交给龚致远,一跃跳入人群当中,恰恰抽出长剑一挽,便将那根抽向沈游方的千钧铁鞭给死死缠住,和气笑着向云无艳说:“这位云姑娘,大家都是年轻人,有话好好讲,何必动手呢?”
云无艳拉那铁鞭却是挣不动,气道:“沈家人害我云影山庄在江湖上丢尽颜面,我要将这无赖绑回山庄给我父亲赔罪!”
沈游方没被打中,好死不死还躲在李庚年后面道:“是你父亲耳朵不好自己听错了,怎还要沈某去赔罪?”旁边人群哄然大笑。
李庚年头疼,“这位……沈公子,我说你能不能少说几句?”这不是找打吗?
云无艳登时气得甩了手里的铁鞭,又从袖子里摸出一根素练,一扬手又攻过来:“沈游方!你不要得寸进尺!”
这隐藏的兵器出现得太突然,李庚年万万没料到。此时他的宝剑被铁鞭缠了,已经无用,眼看那素练就要缠上沈游方,他下意识就伸出手要将素练拦下。千钧一发之际,他只感觉一只手带着绵绵力道,轻而易举就化了他的招式,还将他整个人往旁边一推。
待他扑倒街边回过头,却见沈游方轻轻巧巧将手中的苏绣折扇当空一翻,引下云无艳素练的头,再挽,又送,竟是原样将那素练回拍了去。
云无艳一惊,速速倒退三步振臂收练,凤目微眯:“沈公子,好身手。”
“云姑娘谬赞,谬赞,”沈游方身姿高大挺拔,白衣飘飘立在原本的位置,眉眼淡笑:“沈某奉劝云姑娘,趁现在能走,还是回云影山庄的好。舍妹姻亲之事,就此作罢,如若云大侠仍旧介怀,倒不用云姑娘来捆,沈某改日定登门拜访。”
街上人群纷纷叫好。云无艳自知落了下风,也不再纠缠,只狠狠地瞪了沈游方一眼:“这账我们还要接着算!”便带着一票人,气势汹汹地走了。
李庚年灰扑扑地从地上爬起来,暗叹这沈游方真是好功夫,早知道他落下来的时候就不接他了!
——嗌!本侍卫竟然将生平第一个公主抱,给了一个男人!
——真是特别晦气。
温彦之、龚致远两个读书人见了此景,自是特别兴奋,却不料打戏这就完了,难免有些意兴阑珊。
齐昱站在旁边,见温彦之脸上露出许久都不见的笑意,当下也觉得舒心了些,唤来李庚年,嘱咐他去看看附近哪有油饼吃。
李庚年正领了命要走,却见那沈游方漫步踱过来,手上扇子还一摇一摇的,“云影山庄的素练沾人即伤,沈某情急之下推了少侠一把,还望少侠原谅则个。”
“好说,好说,”李庚年一想到方才自己徒手去抓素练的事,脸有点红,“是李某要谢过沈公子相救。”说罢挠了挠头,略一作揖,便找油饼去了。
沈游方笑眯眯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旁边的齐昱,“这位公子有条好臂膀啊,不知可否割爱,转让给在下?”
齐昱摇了摇手里的竹筒茶,微微一笑:“好啊,不过要看看沈公子愿出多少心意。”
沈游方收起扇子,作了作揖,“这好说,请公子容沈某招待个早膳,我们席间再聊不迟?”
齐昱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那沈公子便随我等一道罢。”
油饼炸成金黄,外酥里嫩,脆软兼具,油而不腻,浇上豆汁一起食用,更是绝佳的美味。
温彦之坐在胥州最有名的池元吉点心铺子里,捧着个油纸包的油饼,吃得很乖巧。
众人坐在点心铺的二楼雅舍里,油饼、豆汁一一上尽,小二终于退完。
沈游方当即站起身来向坐在上首的齐昱深深一拜:“草民沈游方,拜见钦差大人!”
齐昱自在靠在椅背上,笑道:“免礼吧,沈公子什么时候瞧出来的?”
沈游方起身来站直,恭敬道:“草民乃小小本分生意人,胥州城中有大人物出入,自然也是上心的,早早就听说侍郎大人莅临胥州,未能善礼相迎,如今还叫侍郎大人瞧了姻亲笑话,草民实在有罪。”
“沈公子说自己是小小生意人,岂非将天下商贾都睥睨成了蝼蚁?”齐昱看着沈游方,眼中自有深意,口气也是有些冷:“本官沿途行程皆是隐蔽,倒难为沈公子处处挂心。沈公子的手,伸得挺长啊。”
若换做平常人,在齐昱这一句之下,定是有些心中打鼓,可沈游方竟是将此言当做了夸奖一般,全然没有丝毫动容,依旧笑意稳如泰山:“这都是草民一介淳朴商贾的分内之事。”
第38章 【扒了糖纸见了糖】
在沈游方这张素淡笑脸下吃过暗亏的人,连起来能绕上胥州城两圈半。
再往前的也不提了,就说去年胥州城里,被他斗下马的那个“铁老爷”赵旉南,家中数代贩丝卖绣,做起生意来才叫真真的“老实本分”,虽与沈府并称“赵沈”,排名犹在沈府之前。却不知当时是中了什么风邪,竟投了三百万两雪花白银去炒粮草,而南隅未逢风调雨顺,粮草价高,三百万两银子没见着声响便打了水漂,只换回几十仓陈稻谷,卖都卖不出去,怄得几乎吐血。
恰那时是今年初,沈游方寻人搭线见了赵旉南,悲赵之悲,遂说不如先折价卖给自己,解赵之危,自己手下有编制工匠,或然可用稻谷做做活计。赵旉南闻言乃是大喜,几乎感天谢地,遂将几十仓粮草折了些本处理给了沈游方,将将脱手,却听闻西北突发大旱,朝廷急征粮草,贴价尚比他卖稻谷的高一些。赵旉南可算是悔青了肠子,然此时欲要毁单,却是不可能了。
这时候,赵旉南回过味来,又找到当初诓他去南隅进粮之人,却发现那人正是沈家故友!当场一口气哽在心口没下去,人厥了过去,到后来身子也不中用,儿孙没本事的闹起来要分家,好生生一个赵府,竟就这么消了。
沈游方却是个脸皮厚的,扒了糖纸见了糖,岂有不吃的道理?不仅死咬不认旧账,还在赵家没落后,将赵家的产业一一收归名下,倒叫沈府资产益发壮大起来。到如今,这胥州城里再无“赵沈”。
齐昱从没想过这样的人会好相与,却也没想到这沈游方,居然长袖善舞到了如此境地,连他化身刘炳荣南巡的路线都能查到。然则,如若没有这般手段,又岂会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显赫家身?
此刻他垂眸看着沈游方,心里计较的,却也不再是沈游方耳目通天的本事,只道:“本官南巡治水之事,途径胥州,拜帖约沈公子一叙,沈公子身为北地首富,亦当明白所为何事。本官也不再兜圈子,只想问沈公子肯不肯?”
沈游方立在齐昱跟前,笑得无害:“大人容禀,朝廷征召,钦差问询,又岂允草民不肯?”
龚致远捧着油饼,苦着脸看沈游方,感觉他要完。
——胆子真大啊,这就是变着法儿说朝廷抢劫嘛。
此言果真是将齐昱逗得一乐,却听他道:“沈公子此言差矣,这两年河道总督没少与沈公子详谈治水,却也没见沈府朝淮南运过一袋沙子。想来沈公子不想给的钱,就算是刀架在了脖子上,也是无论如何出不了腰包。如今撇开朝廷征召,撇开本官拜帖,本官就想问,沈公子对如今的治水新策,究竟感不感兴趣?”
——感兴趣?
坐在旁边的温彦之咬了一口油饼,抬起头来:沈游方虽是家财丰厚,却也是个生意人,怎会对水利之法感兴趣?修缮堤坝等事,乃是亏本的买卖。
沈游方脸上的笑岿然不动,只是眼梢带了些探寻:“侍郎大人说的话,草民听不懂了。感兴趣与不感兴趣,朝廷当真要银子,草民又何以为拒?”
齐昱低头喝一口清茶,气定神闲道:“沈公子既是不感兴趣,又为何在这个档口,寻人绘制海港图纸?”
沈游方目中精光一现,此刻饶是稳重,却也眉目微微挑起:“侍郎大人……何处听来的?”
齐昱老神在在地笑了笑,“打听处听来的,本官为朝廷办事,自是尽心尽力。”
温彦之熟读工部卷册,此时听齐昱点了“海港”二字,忽而心生开阔,竟蓦地将眼下情状想通了一小截,却还是甚为迷惑。他懵懂看向齐昱,心说这些冗杂之事摆在江河湖海里,皇上究竟是怎么才能拎清那根线?
又是哪根线?即是先治水,继而治漕运,而后治海河。
齐昱心里知道,要叫商人感兴趣的,无非是利,可单说修缮堤坝,根本是无利可图,且是个无底洞,这就是为何从前河道总督数次拜访沈府,皆是不欢而散的根本——直教人花钱,没与人好处,人凭什么帮你?况且河道总督谭庆年的脑子是一根筋,和张尚书的执拗是情比金坚,一旦发水,就欲改道,还要命人抢修抢凿,花出去的都是银子不说,改道之后还会拼掉一块南北漕运,这能要了沈府的命。胥州是北地最大的进港处,又接内陆河道,虽说近年沈府发业是享了铁矿煤矿的福气,可沈府生意起底便是漕运海货,若要改道,岂非是拦腰劈了沈府一钉耙?
沈游方没拿钱出来实属正常不说,当场没铁青脸皮将谭庆年轰出去都算是人品庄重了。
可如今,治水新策却是不同,若是实行,不仅不会伤及漕运,还会高筑堤坝、挖通地沟,保淮南水患不再如此泛滥,无异于更加增固了周围漕运的安全。
这简直是给沈府送了大礼,估摸着沈游方半夜能在床上笑醒。也就难怪他为何一听闻钦差带新法南下治水,便急慌慌找了匠人要扩建海港——漕运安稳,走货更多,进货更多,出货更多,谁不修港谁傻子。要修就要修快点,趁此机会抢占先机,最好治水一完,马上可以投入使用。就算自家不用,也好租出去收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