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20)
温彦之答:“回——嗯……此乃麻辣烫,据说起源于长江之滨,原是纤夫、船家用石炉、江水煮辣汤涮烫时鲜,以驱寒、祛湿气,后来因味道好,就流传开去。”
齐昱看着那红油冒泡的辣汤,莞尔:“名字倒甚精准。”
也是跟着会吃的,才找的到这等新奇地方。比如从前的关西侯齐政也爱吃,尤其爱吃面食,为了吃两个据说味道传奇的葱油饼,拉着他连村里的住户都闯过。
想想很唏嘘,也是很多年没在这样的寻常摊子里吃过东西了。
当时身边的人、心里的感受倒都还记得,可东西是个甚么味道却记不清了。那葱油饼好吃与不好吃,全无印象,只记得齐政厚着脸皮去管村户要酸梅汤的窘相,和胡扯的笑话。
只可惜,可惜人已经不在了。
温彦之提出三串煮好的香牛肉搁在齐昱面前的盘子里,薄薄几片,“牛肉好了。”然后又提出两串给周福。
齐昱用筷子夹下一片牛肉,在香油中略蘸一下,放入口中咬下去,唇齿间辣汁迸溅,鲜香无比,很是霸道,他不由道:“味道不错。”
周福那厢也尝了,年纪大却吃不得太辣,只得夹了两片就罢手,扭头见齐昱吃得挺高兴,不由宽了几分心——道是皇上口味不好将就,御膳房也成天就着几道他爱吃的换样子,心都操碎了,从前怎就没发现皇上爱吃辣口的?不然成天价这么煮一锅端上,多方便。
温彦之也松了口气,便又挑着其他的串儿来给他:“……您喜欢就好。”
齐昱由着温彦之伺候,此时也想起了正事,便笑吟吟道:“温彦之,今日下头传信说贤王、蔡大学士一行到淮南了,赈灾一应筹措已然到位。如今荥泽口堤坝只是暂堵着,解不了远虑,需从工部择一人前去落实治水之事。”
温彦之将荤菜给齐昱捞完,又给自己夹了些,就端端坐下,“您可有人选?”
“有。”齐昱点点头,目光垂视着温彦之的头顶,“你。”
温彦之一愣,抬头低声道:“微臣人卑言轻,尚无经验,怎可——”
“所以啊,”齐昱撇撇嘴,支着下巴看进温彦之的眼里:“我打算同你一道去。”
——皇皇皇皇上要出巡?!
温彦之睁大眼睛:“您万金之躯,万万不可以身犯险,淮南水事方歇,灾民尚有动乱,您千万不可——”
“不可离开京城?”齐昱笑,“实话说罢,待入了秋,京中亦不会太平了,誉王和你爹,都劝我出京暂避。”
“……不太平?”温彦之疑惑,思忖之下忽而问:“莫非是周、林之事?”
齐昱点点头,压低声音哼笑:“眼见着他们最近很忙碌,像是都准备好了,约摸就是九月起事。”
温彦之心下一紧:“那……您可有应对之法?”
“应对之法么……”齐昱的筷子夹了片千层肚,放在香油碟里浸蘸,“不过瓮中捉鳖罢了。”
第26章 【早就知道费眼睛】
金风细细,落了两日秋雨,天一日凉过一日。皇历翻进八月几日,御花园里的金桂银桂都开了。
惠荣太后与各宫太妃、小公主的赏花宴多了起来,倚桂阁、碧岑阁的门槛都快被踏破,齐昱案前也老收到假意邀请他同赏金桂的帖子。想来御花园不过左右两院子桂花,飘的香气多半还没够十米,也难为她们一日日排着队去扑蝶赏乐,竟也秩序井然。
周福忙得够呛,先是内务府开始张罗中秋宴的菜式,务必要精致到能让文官做出几首像样的诗来,后又将新定的月饼模子发到御膳房去。因宫中的月饼是每年要作为赏赐分发给朝臣各家各户,故数量可观,各色口味又要一一调试,工程颇为浩大。如今九月将近,又赶上各宫选料子裁新衣的时候,有几张蜀中贡来的绣锦,这宫也要,那宫也要,争得是脚趾尖儿都在用力,苦了周福各方劝说,最终惠荣太后留了两张,太妃们悻悻作罢,四位公主人各一张。
还都是一副并不满意的模样,到底是女人难伺候。
皇上自然就不同了。周福把选色用的布料沓子送到御书房齐昱跟前时,齐昱正站在御案边上活动手臂,眼睛却还盯着桌面上的几道折子。一旁温彦之跪在屏风后,默默地啃着百米酥,尚誊出一只手来将齐昱的动作给记了个十全十。
也是很尽职的两个人。周福眼角眉梢都是笑,感觉就连皇上自己都习惯了温彦之逢事必录的作风。
“每年的料子都差不多,”齐昱头都没抬,只将手停下来翻了一页折子,向周福道:“正好温舍人在,你便同他商量着替朕选几张罢了。”
温彦之吃着百米酥哽了一下,又继续把齐昱让史官帮着选衣裳料子的话记了下来,遂收起百米酥同周福一起仔细甄选。他眼瞅着每块料子不是平铺了龙,就是暗绣了龙,不管金丝银线纱棉布锦,左也龙右也龙,选了半晌和周福大眼对小眼,看着对方的鼻子脸都冒着金龙出海,也终于明白齐昱为什么不愿意自己来选。
——原来早就知道费眼睛啊。
温彦之眯眼瞧瞧堂上的齐昱,暗暗想。
齐昱余光里见了这情景,心里乐:总算是将这呆子摆了一道,甚舒爽。
后头几日温彦之回了温府小住,妥善给出使的温久龄送了行,又轮了一次旬休,好赖是终于到了中秋节。赏月宴是晚上,下午间齐昱刚听完翰林、礼部等人商榷来年恩科的准备,周福就端来了各色月饼供皇上先尝鲜。
尝鲜只是个形式罢了,皇帝只需随便掰一个吃一口作数,从来也没有哪个皇帝能把几十个月饼都吃完的。
齐昱随手捡了个酥皮的,掰开闻了闻,皱眉:“怎么是伍仁的……”说罢就想把咬都没咬一口的月饼给扔回盘里,重新选一个吃。
“咳咳。”堂下屏风后面传来两声轻咳,很是及时。
齐昱顿住手看过去,只见温彦之正跪坐在矮几后面,一双木然呆愣的眼睛正幽幽地看着自己的手,手上捏着的软碳笔也是提了起来。
齐昱:“……”
看来选料子的事情,这呆子还记着仇啊。
眼看温彦之笔就要落下去,他认命地把手收了回来。
“伍仁就伍仁。”齐昱苦着嘴咬了一口手中的月饼,终于见温彦之提笔的手渐渐放了下来。
可齐昱自己却突然吃出一阵不对来,神情当即作难:“这月饼里面是加了甚么,怎还发酸?”
周福颤巍巍跪下去,“皇上忘了,里头是陈皮啊。”
是您前年中秋被户部尚书怄着了,说以后年年都给他们户部发伍仁陈皮月饼的啊。
陈……皮……
齐昱艰难地咽下了那口月饼,凉沁沁的目光落在温彦之身上,此刻只望“目光如炬”这词能有字面上的意思,这样就可以清烩温彦之,爆炒温彦之,红烧温彦之,醋溜温彦之……
正当他想到“酱焖温彦之”的时候,温彦之向堂上伏了伏,定定地开口了:“皇上,民耕辛勤,粮食来之不易。”眼睛还直直盯着齐昱手里的大半个月饼,意思是要他继续吃。
齐昱无语凝噎。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分明是愁绪渐行渐无穷,迢迢不断如秋水……
日子飞也似的,八月眼瞧着见了底,淮南赈灾事宜行置妥善,该是将出巡治水提上日程的时候。
虽然誉王和温久龄提议让齐昱避出京城,也是出于最甚重的考虑,可齐昱要去淮南,却不是为避难。一则,他想亲自去看看困扰朝廷数十年的水患,究竟是个甚么样子,二则,折报传贤王到了淮南之后,亦听得那“康王欲皇”的童谣,为了追查九龙锦失窃之事,是日奔夜走,齐昱不免有些顾虑。
原本对贤王此去很是放心,可如今真见了贤王如此奔走寻找康王的踪迹,齐昱又提起了一丝担忧。康王死得不清不楚,或然还活着,正在何处蛰伏,又或然是真的已经殒命,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哪一种。
夜里阑珊时候,或是日前中秋夜宴上,齐昱常常想起少年时,一众兄弟走马观花灯,最是春日里杏花吹头的时候,巷弄坊间满楼红袖。康王在,堂弟齐政也在,废太子齐昙带了小厮从东宫溜出来,贤王带着十一二岁的他骑在高头大马上。那时虽有猜忌,虽有疑心,虽有暗涌明潮,却也是亲表兄弟一起在一处玩乐,毫无避忌。
故有时候百转千回,他心里总有一丝残念,期求着康王或许未必真死,而是失了记忆被善良农家所救,从此在山水之间过得悠然自得……不用像齐政英年早逝,更不似废太子幽禁清心寺,如今只沦落为外戚谋逆的工具。如此便是最好,最好。
事到如今,周、林谋逆在即,若真按消息打探所说,他们想要先奉废太子上位,再行操控替换之事,齐昱不禁会想,等来日平复风波,废太子又当如何论处?难道日复一日,他最终也会走上康王当年的路,开始手足相残?
莫非帝王一业,当真苍容槁骨,要拼个孤独寥落?
他不想,亦不知命运到底准不准。
齐昱从远方宫墙的琉璃金瓦上收回目光,得见一个黑衣暗卫匆匆行来,跪下禀道:“禀皇上,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第27章 【微服出巡】
九月初二一早,齐昱将三公、六部尚书招入内朝,公布了自己七日后即将出行淮南的打算。三公显得极为震惊,联力劝阻齐昱万万不可冒险。
齐昱冷眼瞧着堂下周太师同林太傅的眼色,轻笑道:“帝不视江山,何以为帝?淮南水患困顿我朝数十年,历代先祖皆为其扰,如今朕得新法,定要试试能否致用,若不如此,则愧对祖宗,愧对社稷。朕意已决,众卿不必多言。”
三公、六部遂也不敢再劝。周太师小心问道:“依皇上意下,此番微服出巡,当借个名字,不知皇上可有人选?”
齐昱点点头,“兵部侍郎葛瑞抱病欲辞已有两月,朕已着吏部拟定由西疆总督刘炳荣继任此职,以后便是新的兵部侍郎。刘侍郎从未入京,目前尚未入职,在百官、地方亦是生脸,此番朕便化作刘侍郎,带一列兵部亲随,跟工部一人,户部一人,取道正南官道,渡江南巡,假作钦差深访民间。众卿意下如何?”
如此周全低调,诸官皆连连称好,唐太保问:“不知皇上可定了工部、户部各是何人?”
齐昱道:“工部么,便是提出治水之法的温彦之,此人亦无人可替,必须同行。户部许尚书年岁已高不适奔走,侍郎尚在赶录西北大旱后的屯田单子不甚得空,况随行之中能认出朕的人多了,反倒会被旁人瞧出端倪,放不开手脚,不如着个未曾面圣的主事随朕去罢了。许尚书,你手底下哪个主事机灵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