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104)
“罢了,朕也并未责怪你。”齐昱好笑抬起手止了他,“朕就直说罢,朕登基前你曾为贤王不退让皇位之事,颇为苦恼,后来是朕与贤王做了个交易,才顺利继位为帝,这你可记得?”
温久龄灰白长眉一皱:“臣记得,却不知皇上与贤王殿下,究竟做了何种交易?”
齐昱轻叹一声,答道:“贤王当初自然也想坐这皇位,可他知道自己不是那料子,而朕是个断袖,到底不能同女人生得出孩子,便同他交易说,先朕来坐稳皇位,待他儿子大了,朕老了,便将皇位传给他儿子。”他冲温久龄笑了笑,轻巧道:“温久龄,朕想为了你儿子,退位让贤。”
温久龄浑身一凛:“什么?!……不不不,皇上万万不可!这传位大事岂是儿戏!”他急得站了起来,“天下大事方定数月,亟待明君开辟贤途,皇上此时万万不可激流退却,当要迎头而上方是!若您传位给贤王世子,世子年幼,权势一朝落入贤王或其母族外戚手中,那先皇治政之弊又将泛滥,到时候便又是天下江河动荡啊!”
“温大人言之有理,朕也早已想到。”齐昱稳稳点了点头,“这便是为何,朕打算待天下万事再安分些,一两年后便退位称太上皇,让贤王世子齐珏登基。到时候朕没了皇帝的名头,你也不必担忧温彦之再受人指摘,朕退了位,头几年也可理理政事,待今后齐珏懂事了,也乐得放手由他好生折腾。齐珏同他爹不一样,是个好胚子,这两年朕也开始着意培养他,然幼帝尚需大儒为师,是故朕想点你儿子温熙之回京,补上三公之缺,辅佐帝业。”他斜睨温久龄一眼,勾起唇角道:“温大人,你可以信不过朕,却不会信不过你那儿子罢?有温家老二坐镇皇城内阁,这天下岂会再出什么外戚乱权之事?怕是外戚还没起来,就能被他摁死在泥堆子里。”
这一席话深思熟虑,听得温久龄一时怔忡。他看向齐昱身旁的温彦之,还想看看儿子是何反应,却见幺儿正一脸震惊地看向皇上,竟似对此全然不知。
——哎哟,我的傻儿子,果真是个傻儿子,怎就摊上这么遭因缘?
温久龄叹息,为难,踟蹰,担忧,抑郁,他想说不可,但若是不可……二儿子温熙之好好的位补三公之机,就要这么断送了,温家往后在齐昱治下又岂是尴尬二字得以形容?
且按幺儿那性子,也不是个能想通的模样,彦之这孩子从小愣头一根筋,誓死撞南墙不回,眼见同皇上也真是要好上了,自己若横加阻拦,先不说有用无用,只说若叫儿子就此心寒,甚至作出什么心灰意冷之事,岂非更难收场?
但若他此时就应了齐昱,这温家嫡子断袖悖纲之事竟逼得皇上退位幼帝登基,又怎生叫宗族礼法容得下?
他一时百念汇心,老脸都要涨红,终究闭眼哀叹了声:“皇上,您这是给老夫下了送命的题啊!”
齐昱支在扶手上的拳头握了握,眉目间一时沉浮的谋算中喜怒掠尽,出口一言即是客气,又是强势:“温大人,在朕面前,对诸侯那套就免了罢。你温家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朕给你搁这儿了,你要,朕退位,你儿子是朕的;你不要,朕不退位,温熙之留在他的贺州,贤王的儿子做他的世子,朕做朕的皇帝,你儿子也是朕的。朕对温彦之绝不放手,选前者,是不愿你儿子饱受天下指摘,朕也不要你儿子受什么委屈。故朕要劝你,最好别选后者。”
他深深看了温久龄一眼,“温大人,礼法是死的,人是活的。一世不长,你且替你儿子好生考量考量罢。”
第103章 【你这怎么值得】
一下午短短几刻间,温家头顶的天从惠风和畅到惊风急雨,算是折腾了实在。
外院儿温老爹纠结着温彦之的袖子,父子两个又是哭又是骂还把皇上给打了,内院儿温熙之同女儿拾掇着二媳妇儿的肚子,也是着急忙慌。下人侍卫请了一轮大夫入内瞧娃娃夫人,又来一轮要瞧齐昱背上的伤。
齐昱岂会给看。
温久龄那一盘子虽打得颇重,可齐昱也没那赖在臣子家中挎了衣服看大夫的脸皮。他自顾君王身份,挺了腰背沉了脸,只点大夫替温彦之瞧瞧右脸颊上温老爹的红手印就是,说自己回宫自有太医院侯诊,且想来也是皮外伤,当是无妨。
话说完,他命外头将周福备下的拜门礼抬了进来,温久龄看着那两箱子珍贵物件,跪在一旁脸色一时青一时红的,却也不得不受,只妥当谢过恩,于之前给出的问题却依旧不置可否。
齐昱将温久龄扶起来,问他可想好了。
温久龄凝了眉头,艰难说出一句:“皇上此事突然,臣尚需同内人宗族……商议。”
——眼见着是还想拖上一拖。齐昱笑笑,垂眸一想,心知温家的一府官禄还拴在自己身上,虽给他们的选择是不近人情了些,可他现下还是个皇帝,自然要用皇帝的法子来处事,温久龄有所顾忌也是情理之中,遂也不做勉强。
总之天塌了落在地上,谁也跑不了,埋了还是挖出来,总要有个结果,这一时片刻的,他等得起。
一场闹下来,前厅静下,温久龄、温老大和齐昱也没什么多的好说,便沉气立在温彦之身边盯着大夫给温彦之瞧脸伤。大夫一背上扎着三道君王重臣的视线,宛如肩负了浩然大鼎,一捧清凉伤药是上得心惊胆战,颤颤巍巍,手一抖还在温彦之眼角不小心一按,温彦之轻轻倒嘶一声。
大夫吓得双膝一软就跪倒在地:“草草草民该死!弄疼公子了!”
温彦之被他这跪搞得一愣,连忙扶他:“无妨的,请起罢。”
大夫由着人送走后,齐昱关切凝神瞧了瞧他脸上,“还疼着?”又看看温久龄,很是摇头,“温大人,你这儿子养得贵重,今后还是少打罢,朕瞧着都疼。”
温久龄一听这话,心里是被老实揪了一把,不禁哽咽一声:“皇上,你问问这小子,臣几时忍心打过他?”说罢老沉目光落在幺儿身上,终究重重一叹。
齐昱知道今日这番作弄下来,温府是别提什么晚膳的事儿了,自己的处境也并不是个讨喜的客,说着也就站起身来,准备回宫了。
“你走么?”他问温彦之。
温彦之清俊面上白皮被打做红,擦了层绿油油的东西,看着怪狼狈,且因方才齐昱一席话,到现在整个人都还呆呆的,看起来便愈发可怜。他听了齐昱这话,是愣神了好半晌,才摇摇晃晃站起来,“我随父兄一道去后院,请过我母亲的安……再走。”
毕竟袖子长短之事,母亲也该有权知道的。
齐昱点点头,本想抬手揉揉温彦之脑袋,却碍着温老爹和温老大两双眼睛都不甚善意地盯着自己,遂只好作罢,只道了句在外头等温彦之,便带着人先出了温府。
他走了之后,温彦之跟着父兄往内院走,一路是落针可闻的沉默。到了北苑里,儿子两个等在外面,温久龄自进去同夫人徐徐说道这惊天的事情,温彦之听着里头絮絮叨叨,大约是父亲哄着垫着同母亲慢慢讲着,一时他鼻尖又是酸涩,只强忍着揩了揩,把袍摆提了便跪在了屋外的石阶上。
温旭之瞧着弟弟的背影叹气,一时半会儿想着这弟弟的运道因缘,不禁道了句“天意弄人”。
片刻后,里头再是絮絮叨叨哄着垫着,那断袖之事一说出也还是如落了石头砸了一地的坑,况这袖子还是温家老幺同皇上断的,其情更怖,温彦之终于听见母亲在房里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一声声“我的儿啊”,一声声“如何是好”,戳着房门漏出了窗纱,扇在他身上好似一道道的风刃。
不多时候老爹从门缝里探了半身出来,一双眼是红的,垂头瞧着宝贝幺儿子跪在外头,这眼泪在眼眶里转悠了好一晌终究没忍住,拾袖子一擦便是一片濡湿,叠声儿唤温彦之先起来,进去给母亲磕头。
温彦之脸上的泪都将伤药给糊花了,此时只揉了眼睛站起身,乖巧闷头进去给母亲老实拜过,由母亲拉着看了又看,说了几遭信不得做不得的话,能干的只有一直摇头,说儿不孝。
温母已听温老爹讲了前厅种种,既已知道水过桥下不可复回,袖子断了也不是缝缝补补就能接上,最终哭得也失了声,捧着温彦之的脸大抵还是心疼,最后,嘶哑着喉咙问出的话句,好赖终是妥协,是让步。
“皇上他……待你好不好?”
温彦之想起齐昱一席退位打算的话,顿时双眶一热,脑中被此言激得一阵酸暖,只能重重点头,好一时才说:“母亲放心,皇上他待我,是极好,极好的……”
温母慈和看着儿子,蹙眉落泪,心里逡巡着再如何又能如何,摇头又叹气,只让温彦之且先去,大约她还需再沉静沉静缓缓心头。
温彦之拜别出来,又磕头拜了老爹,话并不多,老爹只说确然要连夜将温彦之姑父请入京中,此事于温家开天辟地头一遭,尚需好好商议如何对付。
温彦之一听,敛眉问:“那皇上……让位之事?”
温久龄鼻尖送出口浊气,朝他挥了挥手,“那事自有那事的由头,待我与你大哥二哥论过再说。”
温彦之点点头,这才从地上起身要走。
走到回廊转角,他不禁又回过头,而入目处老爹也果然正看着他,眼中都还含着泪。
“儿不孝,爹。”他沉沉道。
温老爹哽咽无以复加,是再说不出话,摇头冲他再度挥手让他走,径自回头转入了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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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温府齐昱在马车里等温彦之,温彦之上车后,齐昱原还沉着脸,一见他却是没止住笑了出来:“瞧你脸花的,不知道还以为谁家的猫呢。”
温彦之却没管,也笑不出,只抬手捏着齐昱手指问:“你背上还疼么?”
“怎么不疼,”齐昱捡了他这话头,顿时将腿一曲侧身躺在了他膝上,“我背上好似被人剖开了皮,剖的人还拿着辣水一道地淋上去,那个疼啊……”
“回宫赶紧传太医,”温彦之捧着他脸,眉心紧紧蹙起来垂视他:“你做什么要挡那一下,父亲他气的是我。”
齐昱捉住他手指在嘴角亲了一下,挽起眼梢同他笑:“你爹这下若要砸在你身上,那我明日也就别去阁上议什么兵,怕是能心疼得立时胸痹了,你爹也得不着好。”
温彦之看着他静笑的脸,心里是百般的滋味,“齐昱……”
齐昱坦然地看着他:“怎么?”
温彦之徐徐一叹,放在膝上的手勾住他脖子问:“你这怎么值得?”
齐昱微微一笑,深黑的眼瞳中缱绻映着他的脸,并没说话。
温彦之认真道:“你是个好皇帝,真的……为我,这不值当。”
齐昱捏了捏温彦之握在他手中的指头,摇摇头笑:“哎,有什么不值当?皇帝做的事,不作皇帝我也能做。可若我坐着皇帝的位置,却要叫你过得不开心,那紫宸殿上的金椅子,要来也着实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