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有疾(32)
他俩随着河水漂了好远,最后流向大江大河之中,完全看不见了。
那店家听得有些难过,他原本想去河边烧点纸钱,权当还付她给的银子,可谁知道,大好的晴天却突然下起了雨,于是他才没能出得了门。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忙问连孟要安葬的是什么人。
“……”连孟被他问得一怔,停顿了片刻,才应了声,“朋友。”
“朋友?那还好……欸,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想说,为了朋友总不至于生死相随,白白赔上条性命……”
连孟听他有句没句地说着,后来大约是时间赶紧,他掏了枚银子出来,然后就扛着棺材离开了。
等他回到小屋的时候,已经是夜至深宵了。
雨虽还未停,但连孟却不敢停下。
只稍作安顿以后,他就将祈年置于棺中,然后扛着那棺材去到了山林里面。
他在林子转了一圈,终于选了一处看起来足够僻静的地方。
那是一处古树的树荫之下。
平日里不受日晒、不遭雨淋,更没有过路的旅人前来打扰。
连孟特地找了处开着淡紫小花的空地,然后就挖起了墓坑来。
其实他还是有些心意难平的。
毕竟以祈年的身份大可不必埋尸于荒野之中。只是因为陵引的嘱咐,他才不得不为之。
但他总归该有个像样的丧礼,也总该要让亲朋好友来吊唁。
又过了一阵,墓坑大约是挖好了。
连孟将棺材搬到了坑前,他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没有将棺盖再打开来。
一来是怕雨水沾湿祈年的尸体,二来……连孟自己也说不太清。
于是,他就这样一声不吭地将那棺材置于了其中,等他将那坟墓重新覆上黄土的时候,天边已经有些微亮了。
那时雨已尽停,山林中响起了一些细微的蝉鸣鸟叫之声。
连孟觉得舒了口气,然后坐到了那孤坟前面。
现在还剩下一件事了。
其实先前的那些杂事虽然费些功夫,倒也不算太难。
真正让他感到头疼的,是那坟前的墓碑该怎么书写的问题。
连孟觉得由自己来写实在不够合适。
不提那些虚无缥缈的逆转光阴之事,他于祈年,不过是一个虚妄“故事”里的人物,连孟甚至都不确定那人看到的自己究竟是哪一个人。
他们不过偶然相识,并没有太多深入的接触。
连孟觉得,自己并不知道祈年的很多事情,就连同行时那人为什么要在牡丹阁买下一匹昂贵锦缎这样的小事,他都不曾知道缘由。
想来,这样的关系就算称为“朋友”或许都有些勉强。
连孟越想越觉得头疼。
他看着那空空如也的墓碑,过了许久,都没有想出答案来。
最后,等到晨光熹微,他才明白,这是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
连孟站起身来,看着墓碑又静立了片刻。
他恍然想起,其实墓碑上的留字不用跟死者有太多关联,那本来就应该只与刻字之人有关才对。
连孟顿时醍醐灌顶,于是他拿起手里的小剑,往那碑上一字一划地刻下了六个规整的大字。
吾爱祈年之墓。
三十九、山间·
其实连孟并不需要现在离开。
天蚕教旧事已了,连清仁也说过不用他担心门中之事。
但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有种莫名感觉,觉得自己不应该呆在那处。
大雨过后的天空澄澈如洗,阳光虽是和煦,但却照得人身上没有半点暖意。
他沿着来时的山路走了一阵,心中却越发觉得空落。兴许是有什么未尽之事,但他却半点也想不起来了。
清晨里的山林自然比不得深宵时的寂静,虫鸣鸟叫不绝,就连风声也显得特别的喧嚣。
连孟听那鸟声阵阵,忽然想起,自己或许是该给陵引寄去一封书信,告诉他祈年的死讯,于是便深吸了口气,打起精神来,想往镇上赶去。
谁知他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边上传来一个男人愤怒地喊声。
“没想到,你竟然出尔反尔!”
听到这话,连孟心下奇怪,赶忙回过了头去。
只见山林中,站了好些朦胧的人影,他们穿着深紫色的衣服,身带银饰,显然就是天蚕教教众的打扮。
他不知此刻为何还会看到那种“幻象”,这时,却听人群中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是说过他的生死与我无关,但我也告诉过你们,敢让动我在意之人,你们也必定不会好死。”
那人说话时仍带了几分连孟熟悉的狂傲。
他听得心下一颤,再来不及考虑其他,就赶忙几步走到了那群紫衣人中。
仔细看去,才发现说话之人果真就是“祈年”。
他穿着一身勾金黑衣,身形修长,在人群之中显得尤为显眼。
不过他的装扮与之前都有些不同,黑发被尽数挽入了一顶金冠之中,而手中却拿着一把素净的白伞。伞中染着点点猩红,像是方才沾上的血迹。
连孟虽然奇怪,但却无暇细想。
他看着眼前那人,只莫名觉得有些酸涩、凄惶。
眼前所见终究只是“幻象”,如今斯人已逝,一切都已是覆水难收了。
想着,连孟不禁轻叹了口气。
而此时林中众人之间,却是气氛紧张,几度剑拔弩张。
“我们之前已经告知过你,但是……”
“告知?”“祈年”嘲弄般轻笑了一声,“你们那不是‘告知’,而是威胁。而这世上,活不了敢那么做的人。”
听他出言不逊,有些年纪较轻的小子明显沉不住气了。
但这时,一个蓄着胡子的中年男人却站了出来,对着“祈年”好声好气地说道:“想必祈公子是哪里误会了。我们只是请连少侠于教中一聚,而对您威胁那是不可能了……”
听到他们提到了自己的名字,连孟心下一震,赶忙转头看了过去。
“是吗?”“祈年”面无表情地应道,他抬头看了那人一眼,扬眉又说道,“看来你们给那血衣也找好托词了。”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脸上莫名紧张了起来。
“不过这些谎话要编也得趁早一些,而不是在我杀了他们以后。”
听到这话,那领头人突然面色一愠。他像是有些不可置信似的,诧异地看着“祈年”问道:“所以,那些人……都是你杀的?”
“不然你以为是谁?”“祈年”轻描淡写地应道。
他说话的时候,拿伞的那只手轻轻晃了一下,像是看不得上面的血渍,想将其抖落一般。
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那人也终于不再伪装,卸下了那副谄媚的表情。
他看着祈年,轻笑了一声,眼神里似乎带了些不屑和厌恶:“之前我也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才称你一声‘祈公子’,但你莫要以为我们就真的不敢对你动手。”
“祈年”没有作声,但嘴角却带上了笑意。
“面子撕破了对谁都不好。那小子虽然身手不错,但也不过是个无名之辈,你又何必为了他大动干戈。况且……”
“况且什么?”“祈年”抬眼问道。
“况且……他现在就在教中,你若真惹急了我们,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他生不如死。”
“……”
“祈年”没有再说话,他甚至没有再抬头看他们一眼,只兀自撑开了那柄白伞,然后眨眼之间,几道银光闪过,那伞中像是飞出了几道利刃,瞬间便割开了身旁数人的咽喉。
“祈年你……!”那人面色一凛,眼中突然有了些惊恐。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他话音刚落,周围又是一片血花四起。
打斗一触即发。
连孟站在原地,蹙眉看着众人交战。
他心里应是有些惊讶的。
虽然他曾料想过,祈年先前未必会如此病重,但却怎么也没料到,那人武功竟会高强至此。
“祈年”的招式虽看不出是来自哪门哪派,但一招一划都精妙绝伦,仿佛已登炉火纯青之境。而且他身法灵活,身体轻盈如燕,武器虽然只是一柄纸伞,但缠斗间,任何可及之物亦能作为兵器,片刻之间就能轻易将人置于绝境死地。
不多会,那一行人便统统败下阵来。
林中已是鲜血满地,尸横遍野。
“祈年”合上伞,缓步走到了先前跟他对话那个男人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在哪里?”
“……”那人似乎有些力竭,身上的伤口不住地流着血。他抬头看了看祈年,似乎不想回答。
见他仍要嘴硬,“祈年”嘲弄地笑了一声,然后就将伞抵在了那人伤口之上。
山林中顿时划过一声痛苦的哀嚎,然后他才只得松了口。
“山中、山中闲置的……蝶弄堂。”
得到了答案,“祈年”满意地站起了身来。
这时山中像是下起了小雨,于是他又撑开了那柄纸伞。
伞中沾染了不少血迹,那猩红艳色被雨水沾湿以后,晕染成了点点初放的寒梅。
“祈年……”身后那垂死之人突然叫住了他。
“祈年”停了一下来,却没有回过头去。
“你害死了那么多人,真以为能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世人总会知道你的真面目,到时候没有人会站在你那一边……”
“……”
“祈年”似乎想说什么,但他只是站在原地,只字未答。等过了一阵,才撑伞沿着山路离开了。
连孟看了一阵,然后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其实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偏要跟上。
他分明清楚眼前所见不过只是“幻象”,但仍然下意识地迈开了步子。
林中阳光更甚了。
那人走得不疾,但脚步频率很快,像是有些心急一般。
连孟跟在“祈年”身后,与他保持着大约十来步的距离。
虽然他知道眼前所见只是“幻象”,但走路的时候,连孟仍然刻意放轻了脚步。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担心什么,大概是真的害怕那人会被脚步声惊扰,顿时消失了吧。
于是,他们就这样相隔着走了一阵。
根据先前的对话,“祈年”应该是要前往那个叫做“蝶弄堂”的地方。
连孟此前曾听人说过,天蚕教在各处隐秘地皆有落脚分教。不过所见之人不多,因为那些地方地势偏僻、守卫森严,误入者想要全身而退,当是不易。
但“祈年”似乎是知晓那处地方是在哪里。他方才没有向那人多加询问,只是问清名姓以后,就兀自离去了。
这里面疑惑甚多,但连孟却无暇深思。
他不知道“祈年”的幻象会存在多久,而他循着这幻影又会去到什么地方。如果走到最后,当真发现自己是闯入了天蚕教密地,那以他一人之力又是否可以平安度过呢?
他正想着,这时路上的景色突然有了变化。
道上原本开着的寻常花草像是变了颜色,不似平日里的嫣红姹紫,而是阴黄惨绿,像是被什么毒气熏染过似的,带着点诡谲凄冷的死气。
但“祈年”并未停下,他撑伞继续向前走去,连孟也只得跟在了他的后面。